书海居 > 修真小说 > 饮马山庄 > 第三回 千里江山详商略,百代奇闻费思量
    城隍庙在临安城南的吴山上。

    此时城中禁军已经增加了数倍,在大街小巷各处盘查。苏柳道:“那书生现在烂醉如泥,被搜检到可怎么办?”杨思岳嘻嘻一笑:“私藏要犯是杀头的大罪,你当那掌柜的傻吗?”苏柳道:“若是他前去首告……”杨思岳道:“那他的小小客栈只怕要付之一炬咯!”说着叫苏柳跟上,避开大街,专从各式小弄堂穿插而过。他自幼长在江浙,对当地街道布局极为熟悉。

    吴山脚下的清河坊每到黄昏便热闹起来,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商铺各自挂起了朱红灯笼,贩夫走卒往来其间高声叫卖,江南繁华可见一斑。仰望吴山,如壮士横卧,自西南方迤俪而来,到此而尽,宛如一只大手,将帝都临安环抱其中;那城隍庙矗立其上,一楼参天、四楼合抱,犹如五凤腾空,浑然一体,蔚为壮观。

    虽然将届中秋,但已近黄昏,到城隍庙的游人并不甚多。苏、杨二人大胆穿过清河坊,径上吴山而来,杨思岳道:“小燕子,你可知道这吴山因何名叫吴山?”苏柳四下探看,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杨思岳厉声问道:“小燕子,我在问你话!”苏柳一愣,噗嗤一笑,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先生话,弟子不知,还请赐教。”

    杨思岳十分得意,随即正色道:“春秋时期,楚国贵族伍奢被奸臣诬陷,楚平王杀害了他和他的长子。那伍奢的小儿子伍子胥逃到吴国,投靠吴王阖闾。伍子胥天纵英才,辅佐阖闾五次打败楚国军队,最后攻陷了楚国都城,为父兄报仇。阖闾死后,他的儿子夫差即位,伍子胥又辅佐他打败了越国,俘虏了越王勾践。伍子胥建议夫差杀死勾践以绝后患,但夫差听信谗言,竟然把他释放回国。勾践将美女西施进献给夫差,又令属下范蠡假意投靠夫差,那西施和范蠡本是一对,这对情人日夜在侧误导夫差,再加上国中奸臣当道,致使夫差渐渐疏远了伍子胥。伍子胥为人也太过刚直,夫差派他出使齐国,他对齐国人说吴王昏庸,还把自己的儿子留在了齐国。吴国奸臣趁机向夫差诬告伍子胥有谋反之心,夫差一怒之下令伍子胥自尽。伍子胥自尽前,要家人在他死后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挂在都城东门上,亲眼看着越国把吴国灭掉。这话传到了夫差那里,他恼羞成怒,命人把伍子胥的尸首用鸱夷革裹起来扔进钱塘江里,结果钱塘江水汹涌不止,日夜拍打吴国都城城门。有老百姓竟然看到伍子胥穿着银铠甲、驾着白马车站在潮头上。为了令伍子胥安息,百姓就在这座山上修建了一座祠堂,祭奠伍子胥。不久,吴国果然被越国攻陷,夫差怕在九泉之下见到伍子胥,就以白布蒙目,横剑自刎。相传这城隍庙是后在伍子胥祠的基础上改建的,这吴山其实该叫’伍山’,只不过后来讹变为’吴山’了。”

    一段故事说完,两人已走到山顶,城隍庙近在咫尺。彼时暮色深垂,天风阵阵,使人神思驰骋;回望临安城万家灯火与湖山呼应,灿烂夺目。

    苏柳道:“看这大好河山,敌人怎么能不眼红?”杨思岳叹道:“这大好河山,不光令敌人眼红,也教古往今来的多少忠臣良将血洒沙场、含冤丧命!”苏柳道:“贤弟之名上思下岳,可与岳元帅有关?”杨思岳道:“十年前岳帅蒙冤,这名字是我当时自己改的。”苏柳唔了一声,道:“这两日来,我越发能感到贤弟忧国忧民,倒是我这种人远远不及的。”杨思岳也不谦虚,道:“但教我手中有一兵一卒,便是像伍子胥、岳元帅那样落得个含冤身死,我也要打到汴州去,杀几个金狗过瘾;要么就在这皇城之中,将贪官污吏杀个干净。”苏柳道:“贤弟志在家国,原该如此。但以我一点浅陋的看法,我总觉得伍子胥和岳元帅不能相提并论。”杨思岳奇道:“怎么讲?”苏柳道:“大丈夫即便受了再大委屈,也不该像伍子胥那样把敌国军队引来,屠杀自己的父老乡亲。为报一己之仇,就可以不顾百姓死活,这是多么自私的事情!”

    杨思岳忽然想起那日江州城外方牧风一番言谈,冷笑道:“你和你那方家小少爷倒都有一身抬杠的本领。”苏柳察觉他口气有异,忙道:“这种事情,我也只是就事论事,贤弟别会错意思。”杨思岳顿了一顿,忽然叹道:“你真是天下第一好脾气,想那范蠡八成也和你一样,否则怎么忍心让西施委身于吴王夫差呢?只怕我辈人做不成伍子胥、岳元帅,反要饱尝范蠡、西施之苦。”他忽而慷慨、忽而黯然,心思变化之快,只叫苏柳摸不着头脑。

    此时城隍庙里已经廖无香客,只有庙祝、杂役开始掌灯打扫。两人左等右等,不见郎柏到来,苏柳唯恐师兄有什么不测,四下张望,片刻也呆不住。再过一盏茶的工夫,仍不见郎柏到来,杨思岳道:“看来我们得下山了。”忽然一颗石子掷到二人脚下,顺着石子来的方向看去,一袭青衫站在半山道中,正是郎柏。苏柳大喜,正要上前,郎柏将食指往嘴前一竖,示意噤声,转身向西奔跑。

    两人见状,展开身形紧跟在后,只见郎柏避开山路,在林间曲折穿行,转眼来到一座山崖上。郎柏伸手向两人一招,屈膝提纵,便向下跳去。两人上前一看,原来崖下是一处寺院,那寺院仅是一个四合院落,正殿依这山崖而建,从崖上看去寺中情形一清二楚。只见郎柏在两重殿檐之间矮身躲藏,甚为小心,苏柳心中奇怪:“不知二哥为何这般谨慎。”便和杨思岳依样画葫芦,分别扑到郎柏左右,郎柏再次示意二人不要出声,挨着重檐绕到正殿一侧,就中将一片瓦轻轻挪开一个小缝,招呼二人向里望去。

    正殿不大,当中仅有一尊佛像,但灯火通明,便是最小的角落也被光烛照耀。佛像前蒲团分成两列,或坐或站,共计十数人之多,苏柳向他们逐个看去,几乎要惊叫出来,正是他和杨思岳昨夜在山道上见到的人:三个宽衣大氅的豪客并排坐在右首最先三个位子,他们形貌肖似,一个灰白胡子,神威凛凛,一个白净面皮,面目慈和,一个两撇短须,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殿门外出身,苏柳认出他们是汉中于家庄于氏三兄弟;“独眼牛郎”余不足眇目上罩着黑纱,矮鼻龇牙,形容可怖,坐在门槛上,玩弄着手中一组古怪的兵刃,“金刀织女”钟美锦手按腰中的一对金刀,长身立在余不足身后,也向殿外看去,见她侧脸也知是个俏丽的美人儿,他夫妇二人与众人相距甚远,显是没什么话说;那两个白衣秀士都坐在左首,北向苏柳三人,其中一个瞧向殿外,另一个连连欠身向身旁一个碧衣少女说话,那碧衣少女时刻躲闪,显得十分厌恶,少女身后站着一个华服汉子,时刻用手去拨开白衣秀士,苏柳认出那汉子就是金盖马车的车夫,那碧衣少女自是车中人无疑了。人群中却并没有见到赤脚僧人,另有两个童子在一旁端茶倒水。苏柳向郎柏、杨思岳各望了一眼,猜想:“二哥之所以来晚,定是发觉了这伙人的行踪,跟他们到了这里,才去通知我们的。”杨思岳却想:“这些人都在,’秋林渡浪子’想必也快到了。”

    众人许久无话,忽然听到余不足将手里的兵刃往门槛上“笃”地一击,起身道:“日他先人板板儿,叫老子晌午前就来,都过了大半天咯,就搞两个幺儿在这里呆着,’秋林渡浪子’搞啥子鬼嘛!”

    那白衣秀士正与碧衣少女搭讪,一听他满口川音,“噗”地笑出声来。余不足向他一横,叫道:“哪个在笑?格老子的,不要命么?”白衣秀士道:“我笑我的,关你什么事?”余不足道:“格老子,你笑我说话不中听,我哪个不知?”白衣秀士笑道:“岂敢岂敢,大家都是’秋林渡浪子’的客人,相煎何太急呢?”余不足见他说话客气,料想是怕了自己,冷笑道:“嘿嘿,谅你这油头粉面的假女儿,也没得什么本事。”“假女儿”是蜀地骂人“娘娘腔”的脏话,白衣秀士如何不知,听他这么嘲笑自己,脸上勃然变色,叫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余不足道:“再说一遍又怎地,假女儿!你个假女儿!”白衣秀士手中折扇轻轻一挥,余不足脸上就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但仅伤皮肉,是以流血不多。于氏三雄、钟美锦都没看清白衣秀士如何出手,尽皆骇异。苏柳三人却看清那白衣秀士右手挥扇时,左手放出一枚绵针,那针细如蚕丝,又遍身乌黑,非眼力极佳之人,在这夜晚的环境中决计察觉不到。

    余不足哪里能忍受这等屈辱,气得呀呀直叫,矮小的身躯霍然跃起,左手中猝然挥出一根麻绳,那麻绳似乎不轻,这一挥出激得空气浮动,两边灯烛火焰都晃了一晃,麻绳两端各系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圆环,一只飞出,另一只本在他手中,待到当先那只圆环挥到白衣秀士脸侧,白衣秀士欲举扇挡格时,余不足左手五指齐张,呼地放出手里那只,那圆环竟从白衣秀士脑后一个回旋,飞回余不同手中。座中之人都喝了一声:“好一个回旋力!”

    余不足正自得意,白衣秀士将手中折扇在半空一抖,每枝扇骨齐刷刷地伸出一枚小刀头,银光闪闪,锐气非常。余不足敛笑凝神,趁白衣秀士折扇未下之际,右手里送出一根金灿灿的短棍,向对方劲挑。白衣秀士笑道:“好个瞎矮子,你出手倒快!”斜身一让,左手已轻搭棍上,右手折扇翩然抹去,余不足往后一欠,手中圆环却探到扇骨上,逆势一箍,便要把扇子合上。白衣秀士左手往外一分,折扇疏忽变招,先自合拢,反点余不足手腕。余不足短棍内锁,后发先至,取他手肘。白衣秀士未料他行此险招,此时折扇送出已久,断不能回救,那短棍来势凶猛,他左手无物如何去挡。无奈之下,手肘一沉,侥幸让过短棍,这下扇子便偏了寸许。可这样错力,小臂登感剧痛。余不足乘此良机,嗖地抖出圆环,击到白衣秀士鼻子上,顿时血流如注。他只为报刚才一扇一仇(他自己以为脸是被扇子打的),圆环上便只用了两成力,否则白衣秀士整个鼻梁怕是不保,这一得手便跃身退后,朝着白衣秀士呵呵直笑。

    白衣秀士鼻血长流,如此破了相,恼羞成怒。扯开身形又要抢上,另一个白衣秀士朗声道:“师弟退下,我来领教余大侠高招。”心中八成却想:“你一个山间土匪,算什么大侠。”钟美锦道:“干什么?还想车轮战不成?”对方道:“我师兄弟僻居大理,孤陋寡闻,今日见到大名鼎鼎的’川南双侠’贤伉俪,怎能错过讨教的机会?”他故意把’川南双煞’换成’双侠’,以免对方听着刺耳。余不足嘿嘿一笑,道:“你点苍山判官笔的点穴功夫倒有些霸道,可惜你这师弟的功夫稀松得紧,没得丢了高量成老爷子的脸面。”

    苏柳心中豁然:“原来这两人是大理点苍山高家的门徒,能把他们请来,’秋林渡浪子’面子不小。”那两个白衣秀士中师兄叫做高寿贞,是大理点苍派掌门高量成的侄子,高量成在大理国任宰相,族中事务便交由他掌管;师弟叫做郑元锋,是高量成的外姓弟子。

    余不足话里虽然骂郑元锋武功稀松,但实际上还是在称赞点苍山高家判官笔有独到之处,高寿贞如何不喜。但自己师弟被伤,在一旁气得咬牙切齿,自己若不出手,倒让对方觉得高家怕了他。双手入怀取出判官笔来,两臂开弓,做了一个点苍笔法的起手氏“山岳开襟”,道:“如此,倒请余大侠指点指点小弟的这对判官笔,进招吧!”

    余不足见那对判官笔乌铁为柄、烂银作锋,灯光下凛然翻着寒茫,轻视之心立收,笑道:“老子就陪你走上两招。”提步一纵,烧火棍直取高寿贞胃部的“商曲穴”,高寿贞笑道:“原来余大侠也懂点穴的功夫。”提笔一拨,引开对方这一招,伸手去点对方左肩的“中府穴”。余不足圆环便来箍他判官笔,高寿贞早防此招,任他来箍,手腕疾绕,笔尖跟着圆转,圆环上的劲力便被卸去,高寿贞喊声“去”,笔尖一挑,圆环便向屋顶飞去。余不足一勒麻绳,两环顿停,调头就打高寿贞“肩井穴”。高寿贞另一支笔一挡,圆环嗡嗡作响,弹到一遍,高寿贞手中也一阵酸麻,心道:“好个独眼龙,内力恁的了得!”他这几招正为试探对方力道,眼下心中明朗,左右笔一分,便不再守御,反而尽全力去点对方要穴。

    要知武学上讲“一寸小,一寸巧;一寸长,一寸强”,判官笔本数短兵中峨眉刺外最短的兵刃,普通判官笔不过二尺八寸,打人穴道全仗着用者身法灵巧,高家祖训却令本门弟子使用判官笔不得超过二尺,世人只道那是高家对自己所传的身法颇感自负。行家知道判官笔越短,在长兵面前所暴露的破绽就越小,打击对方穴道,就越是精准。那“独眼牛郎”余不足一根“牵牛环”力道柔韧,可长可短,一根烧火棍却是异常刚硬,半长不短。练武人士不管是内功还是招式,都讲究内外相济,若使用兵刃,又讲究劲力与兵刃本身刚柔互调。余不足这一对兵刃虽是奇人所不能奇,但使用起来着实对用者有极大的要求。若依此而论,高寿贞专攻一路,反而在兵刃上占了优势。

    果然不到五十招,高寿贞步法、手法配合得越来越巧,初始两枝判官笔还是攻守变换,此刻便全为进招。余不足仗着身形矮小,尚能左右闪避,但这等近身攻击,“牵牛环”的麻绳便放不出去,只能沦为手中的一个硬物稍作抵挡,圆环中空,判官笔纤细却哪里能挡住,在高寿贞连绵进攻之下,倒只能借一根烧火棍防守。苏柳心道:“这余不足果真是贪心不足,若把圆环抛了,只凭一根烧火棍或还有环转局势的余地,这般抱残守缺,不败才怪。”再去看时,余不足已经险象环生。钟美锦在旁边蹙眉观战,双手各握刀柄,眼见丈夫不成,就要上前助阵。

    高寿贞分神有余,早看到钟美锦的动作,心道:“我可不能恋战,到时候夫妻联手,伤了情面不说,我点苍山判官笔的名声也要折在这里。”念动手动,手起笔落,三两下逗得余不足门户大开,这一下趁势中宫直进,眨眼间便点到他胸腹之间的“鸠尾穴”。钟美锦“啊”的一叫,抽刀便上。谁知高寿贞陡然收招,双笔一抱便即跳出战阵。笑道:“余兄,承让了!”口中也再不尊称“大侠”,那余不足立足不定,仰天摔倒。

    众人见高寿贞这等身手,又不恋战,都叫了一声好!钟美锦赶忙收刀去扶起丈夫,忽见丈夫左脸乌黑,半身僵硬,已是动弹不得。钟美锦登时明白其中关窍,怒火中烧,喝道:“好啊,高家就仗这些阴损招数闯出’点苍笔法’的名声么?”

    高寿贞大为不解,一看余不足的形状,才知他中了毒。忙道:“大嫂误会,在下并未对尊夫下毒啊!”心中却极不是滋味:“日后他夫妻二人会说,高寿贞全仗着对方中毒才胜了人家,点苍派不过如此。”

    钟美锦俏目圆睁,起身抽出双刀,厉声道:“拿解药来!”高寿贞道:“大嫂息怒,我的确没有下毒。”忽然“啊”的一声,郑元锋一交坐倒,全身颤抖,瞬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高寿贞跑过去一看,见他左手也是乌黑一片。

    于氏三雄再也瞧不过眼,最小的于叔桓道:“余夫人,尊夫中的是’扁石蝎’之毒,你该向这位姑娘要解药。”说着目光看向对面的碧衣少女。高寿贞恍然大悟:“刚才郑师弟跟碧衣女子炫耀自己的’美人睫’,定是那碧衣女子趁机下了毒。她本要害郑师弟中毒,却没想到郑师弟用它伤了余不足。刚才不见她有什么动作,下毒的手段当真高明。”郑元锋生性好色,自己惯用的暗器也以’美人睫’命名。

    高寿贞不敢怠慢,躬身向那碧衣女子道:“姑娘,刚才敝师弟出言不敬,还请你见谅,看在我的薄面上,请赐解药吧。”碧衣女子头也不抬,悠悠地道:“小女子出门仓促,不曾带解药,赶明取了再说吧!”高寿贞大怒,但唯恐她下毒害自己,只得强忍怒火道:“姑娘,你看我师弟和余大侠这样子,怎么能挺到明天呢?”

    钟美锦见丈夫痛苦的样子,早就忍不住,上前道:“是这姓郑的调戏你,又不是我当家的调……调戏你,你把解药给我便了。”碧衣女子道:“调戏?你当小女子是说调戏便调戏的么?”钟美锦也自知失言,心想她虽然用毒狠辣,但终归是女儿家,这么说话未免太过分了些,可眼下丈夫生死系于一线,也顾不得许多,只得硬着头皮道:“你若不给解药,别怪老娘不客气。”碧衣女子呵呵笑道:“是点苍山的人用暗器伤了你丈夫,又不是我,你去问他们要解药啊。”

    钟美锦再不忍让,骂道:“小妖女,看刀!”

    说着,金刀拔出鞘来。碧衣女子抬头向她一瞧,只见钟美锦怔在原地,竟不出手,忽然两眼一垂,双刀“哐啷”落地,继而扭动腰肢,如喝醉一般,在殿中舞动起来,口中吟吟作声,兴奋异常,只道:“大哥,大哥,嗯……”

    一旁众人见她这种姿态,无不尴尬,心知是对方又下了毒。碧衣女子呵呵笑道:“女人家干嘛就要动刀动枪的,似你现在这般温柔些不好么?我这’山茶笑’刚研制出来,倒先让你试上过瘾了。呵呵……”笑声甜美,但听起来着实可怖。

    于氏三雄忌惮她用毒,不敢乱说一句话;高寿贞却想:“他不给解药也罢,免得救活那独眼龙。待他死后,我顺手除掉钟美锦便了,免得他夫妻二人日后在江湖上声张今日之事。只可惜郑师弟遭此毒手,白白送上了性命。”

    钟美锦兀自在那里“哥”啊“郎”地娇嗔,忽而悠悠唱起川南情歌来,唱了两句就伸手去脱自己的外衣。于氏三雄转身过去,不忍去看;高寿贞兀自立在那里,假意求告了几句。眼见钟美锦就要除下裙带,忽然有人叫道:“苗谷主,你闹够了!”

    倏地,从殿外走进一人,抢到钟美锦身旁,也看不清他怎样出手,嗤嗤两声就点了她的穴道,钟美锦立时软在地上。殿顶苏柳三人一直注视殿内情形,竟谁也没有发现这人何时走进院子。那人随即走到碧衣女子身前,躬身行礼道:“苗谷主,大家都是朋友,请你赐解药吧!”声音正是当晚在九华山谷中那人。

    苏柳三人见来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矮小,却五官精致、英姿勃勃,一双凤目灿若明珠,牢牢地盯着碧衣女子,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三人均想:“难道这就是’秋林渡浪子’?”

    他一开口,碧衣女子也不答话,向身旁的华衣汉子抬了抬手。那汉子走到钟美锦身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给她嗅了一嗅。又走到余不足面前,取出另外一个瓶子,倒出几粒药丸给他服下了。招呼高寿贞道:“来!”高寿贞走去,汉子道:“伸手!”高寿贞听他颐指气使,心中老大不快,但也只得伸出手去,那汉子又道:“双手!”高寿贞一怔,便将另一只手也伸出,双手前送,汉子这才给他到了几粒药丸,道:“给你那蠢兄弟服下吧!”高寿贞何时受过这等折辱,涨红着脸,心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主仆二人好看。”便走去给郑元锋解毒。

    汉子走回碧衣女子身边时,钟美锦已经醒转,余不足也四肢恢复了知觉。

    那少年向众人道:“在下来迟,让各位久等了!”

    余不足劲力还未恢复,意识却已清醒,坐在原地骂道:“日他’秋林渡浪子’先人板板儿!叫老子等了那么久!”

    少年道:“余矮子,你不怕我把这话告诉我家主人么?”

    苏柳三人均想:“原来这少年不是’秋林渡浪子’本人。”

    余不足一听少年口气,竟一句话不再说,老老实实地叫钟美锦搀扶起来,走到众人一边。彼时郑元锋已经解毒,坐起来远远地避开了碧衣女子。那少年向他瞥了一眼,神色十分厌恶,向高寿贞道:“高公子,家主托我转告你,此番东来事关重大,还请你看好贵师弟。如果在这期间闯出祸来,只怕我家主人要送他进宫了。”郑元锋奇道:“进宫?”少年道:“做太监。”郑元锋大怒:“日他龟儿子!老子不干了!”他一激动也学余不足说起川南话来,转身就要走。

    少年身形一晃,便挡在门前,这等诡异身法,苏柳也感骇然。少年提起手中剑,正色道:“高公子,你还管不管了!”高寿贞默不作声,将郑元锋拉回来,赔礼道:“在下治门不言,请燕小哥恕罪。”

    少年看了郑元锋一眼,冷笑道:“就凭你那些本事,还想占蓝月谷谷主的便宜。哼哼!”

    “蓝月谷!”

    众人一齐惊呼出来,同时向碧衣女子望去。碧衣女子欠身答道:“小女子水仙,见过各位了。”一改方才的冷峻,但口气中自有一番威严。苏柳三人互相望了一眼,都是眉头紧锁:“江湖传闻玉龙雪山下有一座蓝月谷,谷中住着一群苗人,炼毒用毒本领旷世罕有。但从未听说过有人出谷行走,这苗水仙既为谷主,怎会甘动大驾,千里迢迢到临安来?这’秋林渡浪子’到底又是何等样人物?”

    于叔桓嘿嘿一声,道:“既然苗谷主大驾都到了,看来恩公这趟差事不轻。有什么吩咐,燕小哥就直说吧!”

    那少年笑道:“不急!还须见三位客人。”左手扬出一把弩机,冷不防射出一箭,裹挟着破空劲风向殿顶三人方向射来。苏柳叫道:“不好!”拉起杨思岳、郎柏翻身跳下,那一箭穿破屋瓦兀自未歇,直飞出院墙,才没入林中。只听殿内众人惊呼:“燕子弩!”

    少年朗声道:“三位在上面呆了那么久,还是进来打个招呼吧!”苏柳心道:“定是刚才他从院子里进来时发现了我们,但他竟然不动声色,端的有胆识。”遂向郎、杨两人点点头,并肩走进殿去。殿内众人都感吃惊:“他三人在上面呆了那么久,我们竟然没发觉。”

    少年见三人昂然而至,神色也很恭谨,拱手道:“在下燕荻花,见过峨眉苏六侠、郎二侠,龙泉山庄杨少庄主,想不到你们提早到了。”

    苏柳道:“不敢!尊驾是’秋林渡浪子’什么人?”

    燕荻花道:“’秋林渡浪子’是我家主人,姓李,名讳上孤下鸿。三位既然到了,正好是个帮手,便请一起来议事吧。”到此,众人才知“秋林渡浪子”叫做李孤鸿。

    苏柳欲往下再问,燕荻花伸手阻道:“大家打了半天、听了半天,劳神劳力,还是坐下说话吧!”

    燕荻花请苏柳、郎柏、杨思岳在于氏三雄原来的位子坐下,众人均想:“堂堂峨眉少侠和龙泉山庄少主怎么衣着如此猥琐。”眼神中流出诧异之色,苏柳、杨思岳见众人申请,相视一笑。于氏三雄紧随苏柳等人其后落座;苗水仙一动不动,郑元锋不愿再靠近苗水仙,央求于氏三雄换位子,苗水仙讽了一句“脓包”,于氏三雄便换到苗水仙一旁去坐,余不足、钟美锦紧随其后。燕荻花也不客气,在佛下居中坐了,令两名童子献上茶来。便道:“在座的都是我家主人的好朋友,家主原是要亲自接待,但他手上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只能由小弟代劳了。”

    余不足冷哼道:“老子在这里等了半天,他连个面也不露,好大的架子说!”燕荻花笑道:“余大哥息怒。家主再三要我向诸位赔罪,他事后自也会当面跟各位解释的。”于氏三雄老大于伯权道:“恩公高义,既是有要紧的事,也不必跟咱们客气了。但听燕小哥差遣!”余不足道:“咋个说!你们兄弟张口一个恩公,闭口一个恩公,他又不是老子的恩公,干嘛听他一个小幺儿的调遣?”

    燕荻花微微变色,举起那张弩机道:“余大哥,三年前你曾对家主说过什么话来?”那张弩机通身似是以乌木打就,两枝弩臂作燕翅状,弩弓上已衔了一枚银制的小箭,箭头鼓起,竟是一个燕首,箭尖却雕成极长的鸟喙,烛光之下锋芒毕露,显得异常可怖。余不足见到弩机,登时咽了一口唾沫,再不说话,燕荻花道:“你对家主说,燕子弩到,便上刀山下油锅也听他调遣,不算话了么?”钟美锦忙道:“李公子有什么吩咐,我夫妇二人去做就是了,燕小哥别跟拙夫一般见识。”便拿手肘撞了撞余不足,余不足闷头不再说话。众人均想:“这余氏夫妇想必是有什么把柄在李孤鸿手里。”

    燕荻花笑道:“到底是嫂夫人处事分明。”向苏柳三人看了一眼道:“苏六侠、郎二侠、杨少庄主本不与家主相识,但小弟想峨眉派、龙泉山庄在江湖侠名卓著,断不会拒绝家主的请求。”他每次都把苏柳排在郎柏前面,苏柳甚感不安,但就江湖名声来说,苏柳确是比郎柏较高,郎柏也不以为忤。

    杨思岳正色道:“请恕在下鲁莽,还请李公子先把’双生雪莲’交出,我三人才好谈其他的事情。”

    燕荻花笑道:“少庄主不要担心,’双生雪莲’已经送到病人那里。不仅如此,家主还从藏边请来一位神僧,他医术精湛,担保你们的病人无虞。小弟之所以来晚,就是去办这件事了。”

    苏、杨二人顿感惊喜:“原来那喇嘛是他请来为岳少帅治病的。”但仍不由自主地齐声确认:“此话当真?”

    燕荻花笑道:“家主说了,杨少庄主所做之事义薄云天,他怎敢不略尽绵薄?只是那雪莲干系重大,若从方总镖头手里丢了,朝廷难免怪罪,还不如让他顶这个黑锅。”

    苏柳心中畅快,暗暗赞叹李孤鸿高风亮节、智勇双全;杨思岳却心中疑惑,问道:“我听方总镖头说,他并不认识’秋林渡浪子’,不知尊上何以如此犯险,为天下镖局开脱?”

    燕荻花道:“‘镖走中原分一百,天下镖局三十六’,堂堂天下镖局总镖头,江湖上谁不敬仰,谁不想结交。今日家主请来这么多江湖奇人,杨少庄主以为家主是一句话就将他们请来的吗?”

    杨思岳见于氏三雄一口一个“恩公”称呼李孤鸿,那蓝月谷、点苍山高家也对李孤鸿这个小小仆人言听计从,猜想这李孤鸿确是与他们交情不浅。心道:“这李孤鸿高深莫测,处心积虑地卖个人情给天下镖局,难不成也要让方总镖头像在座众人一样听他调遣?只怕我龙泉山庄和峨眉派也不知不觉上了他的贼船了。”心念数转,却想不出什么反驳对方的理由,只好说道:“既是如此,是在下多嘴了。”

    燕荻花见杨思岳颜色稍和,问道:“那么家主的事,二位意下如何?”

    苏柳便要答允,杨思岳抢道:“不管什么事,总得说出来听听再计较。”苏柳心想:“到底是杨贤弟考虑周到。”随着说道:“若是侠义之事,峨眉派自然不会推辞。”忽见杨思岳目光柔和地看向自己,心下一荡。

    燕荻花道:“那就好办!家主此番劳动诸位大驾,实际上是为了取一样东西。”

    众人齐声问:“什么东西?”

    燕荻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正色道:“千里江山图!”

    在座众人兀自不解,于伯权却登时变色。众人忙把目光投向他,意示征询,于伯权忽然显得怔忡不安,向苏柳等人瞧去,问道:“于某今年年满五十,敢问郎二侠、苏柳侠年岁如何?”郎柏道:“小弟今年三十有六,至于我六弟,他父母,他父母早亡,生年却不清楚,想来也有二十六七了。”苏柳母亲去世时他尚不记事,父亲好酒嗜赌,从未告诉他生辰,因而苏柳本人都不清楚自己确切年岁,更别提生日,故峨眉派众师兄弟便以他上山之日作为他的生日为他庆祝。郎柏故意说成父母早亡,是好心为师弟掩盖。

    于伯权唔了一声,道:“如此,只怕在座的,除去燕小哥之外,只有我清楚这’千里江山图’的来龙去脉了,我所知道的只怕恩公和燕小哥都不甚清楚。容我先卖个关子,请问燕小哥,那’千里江山图’好端端地在禁宫之中,干系到我大宋国本,恩公要取它做甚?”众人一听李孤鸿要从禁宫之中取这么重要的东西,均自诧异。

    余不足立时暴跳如雷,道:“老子在川南打家劫舍,安安生生地过个太平日子,你家主人好端端地教我们去抢皇帝老儿的东西,咋个说,叫不叫人活咯?不干了,妹子,咱们走!”说着就要带钟美锦走人。高寿贞却先怒道:“余不足!你能不能听燕小哥把话说完!”声色俱厉,众人也没想到他忽然火气这么大。余不足虽败在他判官笔下,但自认为是中毒之故,此时毒解岂能怕他,叫道:“龟儿子,有你啥子事嘛?不服的话咱们再打过!”高寿贞强忍怒气,道:“李公子于你有何恩情,我不清楚。但李公子为人如何,你自己最明白,他叫我们东来,自是有他的道理,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听人把话说完吗?”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使余不足辩无可辩,与刚才求解药时判若两人,众人对他看法倒大为改观,均想:“点苍山高家的传人到底气度不凡。”钟美锦自知丈夫闹得过分,忙拉他坐下,余不足兀自嘀咕,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燕荻花向高寿贞微笑点头,权作道谢,旋即道:“诚如于大当家所说,’千里江山图’确是关系大宋国本。家主闯荡江湖多年,虽然身在草莽,但心系家国,不是小弟为家主吹嘘,当年他千里驰骋,解于家庄燃眉之急,这番豪气想必于家庄三位当家也见识过了。”

    于伯权点头道:“燕小哥说得不错,李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三兄弟就是赴汤蹈火,也难报万一。既然余老弟不信,我不免啰嗦几句。五年前,先父病重,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哎,想先父十八岁出山,闯荡江湖近五十载,不管是**还是白道,一听’双枪定军山’的名号,谁不敬服?但他老人家这一辈子行侠仗义、铲奸除恶,总是结了不少仇家。那年他旧疾复发,眼见不治,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江湖上一干宵小之徒闻风而动,齐刷刷地来到汉中,要找我于家麻烦,甚至扬言要让汉中于家从江湖上消声灭迹。”

    郎柏道:“这件事我当年也听说了,于老英雄纵横半世,不想临终前却遭此一劫。实不相瞒,当年闻讯后,家师立即派华师哥、黄师弟和我下山赶往汉中救场。谁知我们刚到半途,就见许多围攻于家庄的帮众陆续返回,一打听才知道是有人烧了巴山寨的三十六座仓库,还扬言说谁再和于家庄为难,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师兄弟见宝庄危机已解,也不想去放马后炮,于是便回山复命了。今天看来,火烧巴山寨仓库的壮举竟是李公子做的?”

    于氏三雄闻听此言,齐刷刷站起向郎柏躬身为礼:“想不到陆掌门对敝庄有此垂顾,我兄弟三人在此拜谢了。”苏柳、郎柏忙起身还礼:“未能及时援手,深感惭愧。”老二于仲枢道:“峨眉诸侠为善不居功,着实令人钦佩。”余不足哼了一声,向钟美锦道:“这些自居名门正派的,就喜欢假仁假义。”

    苏柳、郎柏也不和他计较,只听于伯权续道:“当日家父弥留之际,巴山寨纠集华蓥帮、九刀门、巫山神鹰帮大大小小十余个帮派,三百余人来汉中挑衅。一日之间,我兄弟三人轮番上阵,战胜了对方不知多少好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此车轮战下去,我兄弟三人终于打得精疲力尽,三弟叔桓甚至险些丧命在巴山寨寨主任铁雄手里。唉,终究怪我兄弟三人学艺不精,加起来六杆枪却不及先父两杆枪的一半威力。当时正是千钧一发,巴山寨家里突然派人送来消息,说他们在大巴山上的三十六座仓库被人烧得一干二净,还带话说,放火的那人在任铁雄家大门上留了一行字“复有滋扰于家庄者,寸草不留”。据说那巴山寨三十六座仓库分布在三十六座山头上,不是珍贵药材,就是金银粮草,隐藏严密,互不相连。放火之人能在一日之内烧光三十六座仓库,任铁雄如何不怕,气得当场吐血,灰溜溜地带人走了。众贼都以巴山寨为首,他们一走,其余的也做鸟兽散。我三兄弟气力已竭,也没有另行追击。初时,李恩公也是如峨眉诸侠一般,解人危难却不留姓名。

    “家父下葬后不久,便有人送来一本枪法图谱,还附了一信,大意是他昔年曾与先父谈论过枪法,瞧出我于家枪法中有些许不足,与先父告别后日夜思索,把于家枪法中一十一处破绽尽数修正,本待要在先父寿辰之上做贺礼献给先父的,却不料先父忽然逝世,现在全部画成图谱,供咱们兄弟参详。我们三人一看,那图谱中所修正的一十一招,真是比原招高明出不知多少倍,且招招奇妙。就比如第一十七招’左提撩月下赶韩信’,那图谱中就改成了’左挞右撩赶韩信’,此招本能与枪法中十六招连用,这样一改,就可与三十七招都能连用,且加强了此招的防御力。咱们兄弟问送书那人,是谁叫他送东西来的,那人转述说’区区贱名,不足挂齿’,还取出一只燕子箭交给咱们兄弟,说’但有所求,燕子箭必至’。

    “此后一年中,我兄弟三人依着图谱苦练枪法,昼夜不辍,不仅将一十一招尽数掌握,还在图谱启发下创出许多新招式。可以想见画图之人实际是以此十一招在指引咱们全面改良’于家枪法’,免得再受仇家欺负。果然先父去后,那巴山寨先后来找过三次麻烦,都被咱们轻而易举地赶走了。

    “直到七天前,燕小哥亲自携燕子箭来敝庄,相约齐聚临安图谋大事,咱们兄弟才知道那箭的主人是’秋林渡浪子’,更是时至今日才知恩公的姓名。苍天可鉴,五年来咱们兄弟日思夜想,就盼着燕子箭再次出现,能报答恩公的大恩大德,当时便说就算搭进性命也在所不辞。诸位听完于某的话,还有半分疑虑么?”说完朝众人一扫。

    众人听他娓娓道来,无不叹服李孤鸿智计无双,因又听说他相助改良于家枪法,更坚信他是武学奇才,就连杨思岳心中也深信不疑:“久闻’双枪定军山’于宗周老爷子是天下一等忠义之人,他既然都和李孤鸿谈论枪法,那李孤鸿的人品自然也不差。”

    于伯权目光忽然向余不足一转,朗声道:“不知李恩公的燕子箭是怎么送到余老弟夫妇手上的?”言下之意是:你想必也受过李孤鸿天大的恩惠?还吵什么吵?

    余不足、钟美锦半晌无话可说,燕荻花笑道:“我也常怪家主行太过神秘,因此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累得于大当家讲了这么半天。咱们言归正传。近一个月前,家主到燕云一带游历,没想到竟遇到了一位昔日好友。他这位朋友在金国的尚书左丞萧裕府里潜伏多年,凑巧的是,他们相会时,正逢那人从丞相府中盗出了一道金国皇帝的密旨。他说自己身在敌营无能为力,就转交给了家主,请他南归代为应对。哦,这道密旨就在我这里,大家不妨看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黄帛,递给苏柳。苏柳与郎柏、杨思岳一同展开,见上面的的确确盖着金国皇帝的金印,众人逐一传阅,均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荻花任众人自相传阅,在一旁说道:“这密旨让萧裕安排他尚书省下属的神机府,到我大宋禁宫盗取一张叫做’千里江山图’的地图,还写明了皇宫藏图的地点和机关。家主拿到这道密旨时,心中老大疑惑,’千里江山图’既是我大宋至宝,何以连他都没有听说过?他南归后多番探查,才知道这’千里江山图’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不仅如此,既是攸关大宋江山安危的要紧事物,那么它收藏的地点和收藏地所部属的机关应是万分机密,怎么能轻而易举就被金国窥探去了?家主百思不得其解,但唯一合乎情理的推论就是,负责看守这幅图的人中出了金国的奸细!”

    苏柳道:“这密旨上说,’千里江山图’收藏在大内后苑的凌虚楼里,由中护军殿前司下属的骁骑营看守,依李公子的推测,这奸细是骁骑营里的人?”南宋时,留守京师的中央禁军几易其名,到此时叫做“中护军”,但人们仍习惯称之为“禁军”。

    燕荻花笑道:“苏六侠这句话可难住小弟了。试想那小小骁骑营虽然战斗力威猛,但谁敢做金国的奸细?只怕给金国通风报信的还要从上面去找。”

    杨思岳道:“今天我与苏兄在酒楼听人对话,说到禁军遗失’双生雪莲’的时候,那人说了句’张太尉的日子不好过’,难不成这禁军的实权还在清河郡王张俊手上不成?”

    燕荻花哼了一声,道:“少庄主心思缜密!张俊这老贼十年前背叛岳飞、韩世忠两位大帅,自己也被皇帝老儿缴了兵权。但想想他经营禁军这么多年,他的权力哪里是说缴就缴的?何况那奸相秦桧向来多疑,将堂堂中护军的都统制不知换了多少人,换来换去,都免不了用到张俊这老贼的心腹。到最后,禁军的实权仍然把持在什么狗屁清河郡王手上。”他一口一个“老贼”,一口一个“狗屁清河郡王”,众人也不知他小小年纪跟张俊结下了多大仇恨,想来是听李孤鸿这么叫,他才跟着学的。

    杨思岳道:“谁是奸细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公子打算如何行事?难道要我们几个人闯入禁宫,把’千里江山图’偷出来不成?”

    燕荻花道:“着啊!我家主人就是这个意思!”

    “日他先人板板的狗臭屁!”余不足早忍不住,急道,“就算老子和你们几个功夫都不差,但皇宫是啥子地方,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郑元锋也道:“是啊,燕小哥!虽然余老弟说话难听了些,但闯入禁宫毕竟太过冒险,那’千里江山图’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总得说个清楚嘛!”余不足见终于有人附和他的话,十分开心,但一看是郑元锋,忍不住骂了一句:“脓包!”苗水仙也跟着嫣然一笑。

    燕荻花道:“这个问题,倒要请于大当家代为解释了。”

    于伯权原也说过要解释给众人听,但谈到此处竟然侧头不语,众人见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殿外,只听得山上晚风乍起,林涛阵阵,都预感到其中隐情干系重大。

    半晌,于伯权叹了口气,沉声道:“也罢!这段往事尘封已多年,今日说与大伙儿知道本也没什么。只是这许多年来,我偶尔想起当年的情景,还是觉得压抑不已。”

    众人见他神色庄重,都不敢插一句嘴,就连余不足都瞪大眼睛仔细听着。于伯权道:

    “二十五年前,先父正当壮年,’双枪定军山’正是在江湖上叫响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才成家的小伙子,二弟、三弟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不太晓事,家中的许多事情都是我协助父亲料理的。那一年真是大宋开国以来,从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之年,咳,那一年是靖康二年。”

    众人“唔”了一声,都心中一寒:“岳元帅词中的’靖康耻,犹未雪’,说得不正是那一年么?”

    于伯权道:“那年正月刚过,春寒未尽,整个河朔被金兵洗劫一空。起初先父是带我在张叔夜将军帐下效力,九死一生突入重围,进入东京勤王。可恨奸臣当道,朝廷中与金贼议和的声音此起彼伏。先父本是山野之人,见败局已定,心灰意冷,带着我和几位兄弟回到汉中老家。哪知刚到家里,东京就传来徽、钦二帝被俘的消息,先父大骂吴敏、唐恪等一帮带兵的蠢材,气得吐血不止。

    “消息传来不久,跟着传来另一个消息,太行一带的义军首领峨眉派大侠刘拂雨,秘邀江湖上近五十个门派的掌门人齐聚华山,商略如何营救二帝,我父亲也在受邀之列。哦,昔日的峨眉派大侠,现在是大散关将军了,这你们是知道的。但当年的刘拂雨将军当真是一位青年豪侠啊!他在太行一带,率领不足两千人的义军,千里奔驰,在金兵后方日夜滋扰,为勤王军牵制了敌军西路大部分兵力。嘿嘿,那个时候的刘大侠,江湖声望那是远远超过峨眉派掌门陆九宫的。他此番秘邀群豪营救二帝,本就得到峨眉、丐帮的支持,再加上他在江湖中的声望,那真是密函所到之处,无人不应啊!”

    苏柳、郎柏听于伯权如此说,才知道这位驻守大散关的同门师叔如此了得,胸中不由得热血沸腾。

    “正在各路豪杰齐赴华山的路上,金兵突然放出话来,只要大宋交出’千里江山图’,他们立时放二帝南归。那时候我们大家都像现在的你们一样,一听说’千里江山图’,不知所云何物。到了华山,我们才知道,那’千里江山图’乃是我太祖皇帝秘密交由华山派历代掌门保管的一张战略关防全图啊!”

    听到此处,众人尽皆明白:“原来当朝金国皇帝密令神机府来盗’千里江山图’,还是南图之心不死。现在来盗,说明当年他们没拿到手。”想到这里,又均感轻松。只听于伯权道:

    “世人都知道,我太祖皇帝本是后周执掌禁军的殿前都检点,只因陈桥驿受将官拥戴,这才’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太祖统一天下后,担心在他身后,也会有大将像他当年那样’黄袍加身’、取而代之,便遣派近百余位开国将帅,分赴大江南北实地勘察,共同绘制了一幅叙述极为详备的战略地形图。当时,每个大将只负责一块地域,最后统筹却全部由文官完成,这样便没有任何一个大将知道完整的全国地形是什么样的。据说,只要有此图在手,就是韩信复生、孔明在世,也抵挡不住持图之人的攻伐。汇编告成之后,太祖皇帝龙颜大悦,赐名’千里江山图’,他既不交给文官掌管,也不交给武官掌管,大家都以为他藏在了皇宫的哪个角落,谁知道他是秘密交给了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陈抟老祖保管,敕命华山派历代掌门秘密传承,这样不管百代之后哪里出现藩镇割据或是流民作乱的情况,当朝天子只要持太祖遗诏前来,华山派就可请出’千里江山图’,助天子肃清叛逆。此图完成后,太祖也’杯酒释兵权’,解除了朝中数十位将领的兵权,赐爵赏地,让他们衣锦还乡。唉,为了江山永固,真可谓是’飞鸟尽,良弓藏’啊!”

    众人想到后一句“狡兔死,走狗烹”,都觉得这位太祖皇帝还算宽大之至了。

    于伯权道:“谁也没想到,’千里江山图’这个普天下都不知道的消息,竟然为金贼探听到了;谁也没想到,偏偏此时二帝被俘,金贼以此图为要挟。这些故事,都是群豪齐聚华山之时,华山派掌门当众说的。当时的华山派掌门,是被敕封为’清平国士’的温布衣温老先生。嘿嘿,我自幼就听人说这老家伙是武林第一高手,那年第一次见他,没想到竟是一个骨瘦如材的糟老头儿。

    “当时华山上是乱糟糟的。温老儿说已上奏了朝廷,与朝中贵族、大臣达成共识,将’千里江山图’交给金兵,换回二帝;以刘大侠为首的各路豪杰得知此图这等重要,均想金贼毫无信誉,说不定得了图后会反扑中原,是以拼死阻拦温老儿献图。试想,此图一旦交到金兵手上,到时敌人南下,还有谁能抵挡?有人便主张温老儿拿出此图,指点群豪北上,营救徽、钦二帝。温老儿满口反对,他说朝堂之事,我等武林人士不该干涉;何况听说二帝被囚于辽东五国城中,那是金人腹地,方圆千里地形皆不在’千里江山图’所绘之中,群豪即便潜入五国城,也会因地形不熟,被金兵聚而歼之,只怕到时会伤及中原武林元气,一蹶不振。”

    杨思岳道:“温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啊!要是这些各门派的掌门人一起葬身五国城,中原武林岂不乱成一团?你们这是忙中添乱啊!”

    于伯权叹道:“事后想想,谁说不是呢!可是如果任由朝廷交出’千里江山图’,到时候受戕害的就不光是中原武林,而是华夏子孙啊!孰轻孰重,谁能裁决?就这样,群豪聚在华山上,与华山派对峙了多日,两方相持不下。后来吵得越来越凶,群豪竟然扣留了到华山取图的朝廷钦差。那温老儿倒颇识大体,见群豪犹自纠缠不休,将事情越闹越大,便想出一策。他说,’你们选派三人出来,和我一一比试,如果能有一人战胜我,我便把图收好,不给朝廷;倘若三人全输了,就一切听朝廷安排。’群豪本都是好武之人,一听说拳脚上裁决大事,轰然叫好。何况那温老儿把话说得那么满,大家倒真想瞧瞧他华山的’希夷神功’和他自创的’国士七剑’究竟有多厉害。

    “群豪当晚聚在一起,商量许久,选出了三个人挑战温老儿,嘿嘿,这三个人端的是当时武林中功夫绝顶之人,你们道都是谁?”

    众人正自听得忧心如焚,听他忽然卖起了关子,连忙催促他说下去。

    于伯权正色道:“按照当晚商定的结果,第一个上阵的是丐帮帮主黄在渊,第二个上阵的是少林高僧如因和尚,第三个上阵的则是峨眉派新任掌门陆九宫陆大侠。我当时还问我父亲,瞧这陆掌门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我父亲一说我才知道,陆掌门当时虽然只是三十出头,却已经练成了峨眉派的绝顶剑法’无量剑气’,在三人之中武功最高,是以放在了最后压阵。嘿嘿,想不到峨眉大侠刘拂雨行军打仗、号令群豪有一手,功夫比他师哥却差了不知多少。”

    苏柳闻言心中赞叹:“想不到师父二十五年前就练成了’无量剑气’,怎么从没听他老人家提起过。”

    于伯权道:“次日天明,群豪相聚在一秤峰,相传这是当年太祖皇帝与陈抟老祖赌棋的地方。大伙儿全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这场武林中百年不遇的高手对决。那天,一秤峰颠寒风刺骨,不一会就下起了鹅毛大雪。饶是群豪都是内家高手,才能抵得住这彻骨的寒冷。像我这种内功不济的年轻人,也都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捱在那里静等,生怕错过这一场好戏。

    “第一场上阵的是丐帮帮主黄在渊,众人心想这老乞丐纵是敌不过温布衣,仗着镇帮的’降龙功’和’打狗棒法’也该能跟对方都上一阵,耗他几成功力。哪知道黄在渊上场没过三十招,就败下阵来。群豪气得破口大骂,都说叫花子没吃饱饭,不经事。丐帮众弟子脸上挂不住,灰溜溜地随着帮主下山了。

    “第二场本该是少林派的如因和尚,哪知道他一看黄在渊三十招不出就落败,竟自先怯场了,说什么都不敢上去。群豪都劝他说你败了不要紧,还有陆掌门压阵呢。如因只是不肯。混乱之中,一位俊逸潇洒的中年男子走上前去。群豪见他锦帽貂裘,面如冠玉,端的是位绝世美男子,互相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是洞庭湖归去来庄的庄主,人称’小陶朱’,只知道他复姓归海,叫什么、何门何派却没人知道。他初上之时,群豪都不相信他,喊他下来,他却不管不顾径自与温老儿斗了起来。呵!想不到,那’小陶朱’的剑法神出鬼没、莫测高深,群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啊。这两位剑对剑、掌对掌,斗在一起,可说是武林中百年不遇的用剑奇才的一场巅峰对决。那温老儿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却越战越精神,’国士七剑’虽然只有七式,却在他手中幻化出成千上万招。我那时候年纪轻,于武学一道所知甚少,但有先父在一旁讲解,我也能看个大概,哪知斗到后来,那老儿的招式,我父亲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看得瞠目结舌,叫好都顾不上。那’小陶朱’的剑法更是诡谲,一柄长剑在他手里就像白绫一样柔软,忽上忽下、忽快忽慢,他舞起长剑来,就像仙翁腾云一样,姿态万千,潇洒之至。两个人越战越奇,越战越快,到后来我猜想在场群豪除了陆掌门之外,没有一人能看清他二人的剑比划到了那里,身子又如何动的。总之就像是看两个神仙在跳舞一样。这一战从清晨斗到了黄昏,从雪落斗到了雪停。群豪本待掌灯,却听那’小陶朱’喝一声’停’,双方同时收招,一齐撤出战阵。’小陶朱’面不改色心不跳,温老儿却身子微微发颤,面露疲惫。群豪都满心以为是’小陶朱’胜了,那这第三场就不用比了。谁知’小陶朱’倒剑拱手,向温老儿一揖拜倒,说’先生剑术古今无双,晚辈认输’。此言一出,群豪尽皆耸动,都欲上前向’小陶朱’问个明白。哪知那人身法奇绝,一眨眼间就纵身百丈之外,在茫茫雪海中消失不见了。”

    一阵夜风袭进殿中,满室烛火都晃了一晃,众人身影随烛火摇曳在佛像金身上,显得异常静谧。于伯权向众人挨个瞧去,见大家双唇紧闭,无不凛然地看着自己,显是被这旷世未闻的故事惊呆了。于伯权问苏柳、郎柏道:“两位是峨眉派高足,贵派的’通臂拳’身法也号称是当今武林中无与比肩的轻功了,你们可能做到’小陶朱’这般吗?”

    苏柳大汗涔涔,摇头道:“别说是我兄弟二人,即令家师现在,恐怕也无法做到。”

    杨思岳问道:“后来那’小陶朱’怎么样了?”

    于伯权道:“说也奇怪!华山一战成名之后,这位归海庄主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归去来庄也换了主人了。”

    众人望着殿外夜色,无不遐想这位神秘剑客的神采。于伯权又道:“‘通臂拳’身法虽然及不上这位归海庄主,但尊师陆掌门的’无量剑气’确然是当世罕逢敌手的剑术。郎二侠、苏六侠在座,于某斗胆问一问,那’无量剑气’的要旨是什么?”

    郎柏道:“于大当家褒奖’无量剑气’是当时罕逢敌手的剑术,只说对了一半。”

    于伯权奇道:“此话怎讲?”

    郎柏道:“‘无量剑气’虽名为’剑’,其实不是剑术,而是本派最为高深的一门内家功夫。此功修炼到最高境界,据说’真气所致,草木皆为利刃’。敢问于大当家,当年这第三场比试之中,家师可用了剑了?”

    于伯权道:“用了!”

    郎柏道:“那就是了。并非在下不尊师长,我料想家师当年,也没有修炼到这最高境界。相传本门达到这一境界的历代前辈中,除了开山祖师太药道长外,就只有一位隋朝开皇年间的掌门’晓麓剑客’了,只是、只是……”

    众人问:“只是什么?”

    郎柏沉吟片刻,道:“只是家师目前是否练到了最高境界,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于伯权道:“原来如此!但依当年那第三场比试中尊师的剑术来看,已经令群豪望尘莫及了,真不知这门传奇神功练到最后一层,是何等样壮观。比之’国士七剑’和那’小陶朱’的剑法又将如何。”众人都关心第三场胜负如何,连忙催促于伯权往下述说。于伯权摇摇头,黯然道:

    “第三场比试,是陆掌门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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