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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篇 卷睫盼

    1

    “顾老板,明天我就要结婚了。”

    听到这句话时,顾言添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眉间刹那间染了笑容,笑中却添了凄凉与悲悯。

    手往上一扬,杯中的水已经倒满,她将茶水递给贺雅楠,望着贺雅楠满脸洋溢着即将走近幸福殿堂的笑容,只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那样的女孩,应该拥有这样的幸福,也值得如今的幸福。

    只是,这幸福,却是添了那样的不幸。

    雪狐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跳到主人的肩膀上,用满脸的雪毛蹭蹭她的脸颊以示安慰。

    “那就恭喜你了,小贺。”

    “谢谢。”

    贺雅楠从怀中掏出一份请柬,没有递出,只说:“顾老板,你也算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人,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出席,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

    顾言笑笑,手一伸,贺雅楠还未看清她是怎么动的,请柬已经到了对方的手中,低头望着请柬表皮两个烫金的大字,顾言嘴角浮出一抹笑,“你们的婚礼,就算是不邀请我,我也会去的,我想,你们的婚礼,一定是世界上最震撼的一场。”

    她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面前的人说,亦或是,对那个无法出现在婚礼上的新郎说。

    “震撼不震撼的都没什么,我只知道,我这辈子要嫁的人,就是他!”

    看尽世间一切悲凉的顾言听闻她说这样的话,也不禁抬眼看着她,眼前这个小姑娘,也不过二十五岁,可她如今的心性,很多时候却比许多年过三十的人都要沉稳得多。

    曾几何时,她还只是一个肆意潇洒、从不在乎旁人目光的女孩。

    顾言低声说:“抱歉,你的相片,不能在你大婚之前洗出来。”

    因为贺雅楠的婚礼提前的太过突然,那些本该在她婚礼上出现的照片只怕没法按时完成了。

    “没事,婚期提前了,你来不及也是应该的,不着急,等你什么时候洗完再通知我,我再来你这儿取。”

    贺雅楠笑着回答。

    看着对方强撑的笑容和乐观,顾言不禁伸手握住眼前这个即将举行特殊婚礼的女孩的手,想要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握住别人的手,顾言的手并不算热,可只有握住眼前人的手时,她才发现,贺雅楠的手比她的手凉得多,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表面上,贺雅楠看起来满是即将新婚的喜悦,可是、谁又能真正看得懂她喜悦之下隐藏着的无尽心伤。

    手被顾言触不及防地握在手里,贺雅楠微微诧异,刚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顾言的力气与她瘦弱的身体极不相称,大得惊人。

    在面对未婚夫尸体的时候,她没有哭;听到周围亲朋好友的安慰和劝解的时候,她没有哭;在为未婚夫入殓化妆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眼前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摄影馆女老板面前,在这个跟她几乎算不得是朋友的女老板面前,她却忽然想哭,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将这几日心中所积压的泪水一次性全部哭出来。

    可是……他最不忍心看她哭的样子。

    顾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像哄小孩子一般拍拍她的后背,安慰说:“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哭出来的话,心里会好受很多,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不忍心你这样苦闷着自己。

    你将他看得重,他何尝不是把你也看得很重。”

    最后一句话,击破了她最后的心防,贺雅楠终是放声地哭了出来:

    “顾姐姐,我真的,真的好想他……”

    一年前的今天,贺雅楠还是一个被家里人安排各种相亲的亟需找个人嫁的姑娘。

    其实,不是她的家庭、更不是长相问题让她的父母着急给她安排相亲,而是因为她的职业,阻断了她本来就坎坷的情路。

    贺雅楠的职业——是入殓师,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逝者修补在人间最后的体面,让他们有尊严的离开,也让他们的亲人得到最后的慰藉,这是让贺雅楠很高兴的事。

    她觉得自己的职业无比高尚,因为她能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给他们永恒的美丽。

    只是社会给的压力太大,让大家都认为做这种职业的人经常与死人接触,多多少少有些不洁净。

    所以,即使她才24岁,家里人也都开始着急她的亲事,甚至不惜大老远从老家跑到她住的地方给她安排各种相亲。

    不过,她本人比较开朗活泼,并不在意这些,也不想违背了父母的好意,就由着他们给自己安排,自己也乖乖地去见他们口中品貌都好的人。

    只是那些人,一开始跟她交谈什么的都很好,可当她说出自己的职业后,对方很快就会找个借口离开,当然,为了表示自己的绅士风度,他们会在离开前颇有绅士风度的主动结好饭钱,似乎一点儿也不想跟贺雅楠这个入殓师扯上金钱关系。

    弄得最后她干脆在对方一落座就说出自己的职业,然后,在对方离开之后独自一个人品尝美食。

    吃饱喝足之后,再回去给父母交差,说那些人不满自己的职业,所以相亲就算是失败了。

    变相的来说,她的相亲宴,就是一场美食宴,她心安理得的在相亲前搜罗各种美食店,以告慰自己即将会被伤害的心灵。

    贺雅楠的父母曾试图劝说女儿放弃当下的职业,一直没有成功,贺雅楠说,如果对方真的喜欢自己的话,绝不会在意自己的职业是什么。

    遇见常惟的那天,贺雅楠刚将坐在对面的相亲者‘吓’走,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两倍的价钱将饭菜钱先付过,然后说一声‘再见’就落荒而逃,好似他刚刚面对的是一个女鬼,而不是一个已经在家精心打扮过的相亲对象。

    女鬼,往往都很漂亮,即使是在这个信奉科学的时代,对鬼神的敬畏也从没有少过。

    贺雅楠当时所在的火锅店,实际上是一家交易场所,交易的,是打扮艳丽,穿着简单到极点的女人们,交易的东西,是每一个去那里的顾客们都不言而喻的东西。

    因为那家火锅店的生意的确很好,口碑也不错,贺雅楠并不清楚它背后的东西,只以为是一家普通的又味道极好的火锅店,就在此次相亲时说出自己的职业之前提议去那里吃。

    而火锅店里的确也有专设置有女顾客们或男女顾客一同去的包房,那些包房,正是能为外人所见到的地方。

    隐秘点的房间,要有专人服务和绝对的私密空间,外人根本看不到。

    看对方大方地留下双倍价钱,贺雅楠不禁赞叹一声‘大气’,然后就准备多叫些菜上来,因为晚上,她要连续为两具尸体化妆,现在一定要好好补充体力。

    门口突然响起的嘈杂声引了她的注意。

    看着有模有样又浑浑噩噩的、身上戴了几件金银器件走进来的暴发户男人,贺雅楠差点将口中的酸梅汤吐出来。

    这年头,果然什么人都有!做了几年入殓师,别的不敢说,观人这一项,她还是颇有自信,这个人,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火锅店的老板,当然也注意到了他在外的金玉,至于在内是金玉还是败絮,老板丝毫不在意。

    “不知,您是要包房,还是……”

    “东边殷桃房。”

    那个人熟练地说出一个房间。

    “好好好,好!”

    一听就知道是熟客介绍来的新客人,那老板当即招手唤来一个服务生,让他领着暴发户去包房。

    第二天,贺雅楠在新闻上看到昨天那家火锅店被警察捣毁,几名警察押送着从火锅店里出来的穿着暴露的女人,身上仅披一件长长的外套,裹住外泄的春光。

    那些女子的脸都被打了马赛克,看不出来谁是谁。

    现在的女人,除了脸,什么都一样,贺雅楠忽然又摇摇头,不对,现在的女人,在整容界的影响下,连脸也已经没什么差别。

    真正吸引贺雅楠视线的,不是那几个女人,而是随后走出来的警官,如果不是他手上的镶金玉戒指还没摘下,她根本认不出他居然就是昨天那个暴发户!

    也是在导播记者的介绍下,她才知道,他叫常惟,是个有名的警察,并不是什么暴发户。

    昨天的乔装,也只是为了深入进去、找到火锅店做交易的证据。

    这样厉害的伪装,做警察可惜了,明明可以去做演员,还能多挣点钱不是?

    贺雅楠又看了一眼他们查封火锅店的时间,就在她吃饱喝足后离开火锅店不久,她不禁暗叹自己的饭量太小,不然肯定能亲眼见证那个伟大时刻。

    而让她更加没想到的是,她与常惟的交集并不仅限于此。

    一个月后的某天,她又被安排一次相亲,见到这次相亲对象的那一刻,贺雅楠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声音怯怯地来了句:“我没有犯法。”

    上次见到他他就在抓人,今天会不会也是来抓人的吧?

    贺雅楠的脑中突然闪现许多电影里的情节,比如警察抓人现场路人无辜躺枪,她这个无辜的路人不会恰好就是即将躺枪的人吧?

    这样想着,她不禁又缩了一下脑袋,视线迅速扫了扫四周,准备随时找机会逃走。

    她是见过不少死人,可从来没想过要自己成为死人。

    常惟颔首,“我知道。”

    “那你是来……”剩下的话中看到对方坐在自己对面后生生地被她咽进肚子里。

    自从前几次相亲失败之后,她就不再提前看相亲对象的姓名和照片,因为,只要一见面,她直言出自己的职业,两人定然没有下文,她又何必费那个心思。

    “不一定,你注定会遇到不在乎你的职业,只在乎你这个人的男人,而且,对方必定不是那些浊臭的肤浅男人所能相比较的。”

    这是在她在照相的过程中、添油加醋地说完自己相亲经历并大谈注孤生的感受之后,那个黑白摄影馆的女老板对她说的话,神情和语气虽淡然,但话语笃定,似乎在她说完后,自己就一定能遇到那个不平凡的人。

    贺雅楠只当摄影馆的女老板是好心安慰自己,并没抱太大的期许。

    常惟没有刻意整理仪容来见她,因为,贺雅楠看到了他鞋上灰色的泥土,能沾到泥土的鞋子,至少要到十几里之外的农场才行,她又看了看他略微凌乱的碎发和风尘仆仆的面容,只怕在见她之前,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

    如此不重视这场相亲,甚至说是顺便来相亲的人,应该比她更不情愿来。

    只是不知道,摄影馆里的那个女老板口中的人指的是不是他?

    贺雅楠承认,眼前这个长得还算顺眼的警官,确实比前面那些浊臭的肤浅男人要好的多,她也有考虑要不要交往的想法。

    可,这也只是在她说出自己的职业之前的印象。

    “先叫东西吃吧。”

    常惟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愣了一会儿贺雅楠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脱口说:“还是先聊会天,我怕你叫了东西也是浪费。”

    “嗯?”

    常惟询问的望着她,不理解她是什么意思。

    贺雅楠无意识地咬了咬大拇指,目光落到别处,当他听到自己的职业之后,只怕会将满桌佳肴都看成太平间的死尸,叫上来的东西又不一定是她爱吃的,可不是浪费嘛。

    别人的餐费钱她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可此刻面对的是个警察,敢忽悠警察的钱,除非她不想混了。

    “我是说……我们还没有相互认识,吃饭什么的先不着急。”

    事实上,她是想多说会儿话,难得在相亲场上能遇到让她有想聊下去的欲望的对象。

    入殓师与死人打交道,警察见到的死人应该也不少,所以说,他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光死人的死法这一项,她就能说上半天,说不定,还能为他多增加些知识,帮助他今后的破案。

    “可是,我饿了。”

    常惟忽然说,“为了这个案子,从早上到现在,我连一口饭都没有吃上。”

    他说的诚恳,看样子,的确是饿了很久。

    “那好吧,我们直入主题。”

    贺雅楠咬咬牙,干脆将想好的客套话全省了,直奔主题而去,“我知道你是警察,也知道你叫常惟,你这么忙,应该没时间打听我,我的职业是入殓师,说的好听一点呢,就是化妆师,不过是为死者化妆。”

    说完,她就抿着嘴,等着他的反应——

    这个时候,他最直观的反应,应该是很有涵养地笑一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她的职业,然后再跟她说会儿话来证明自己确实是不在意,重要的是,在说话的过程中,他是绝对不要吃饭的,最后,在说得差不多的时候,把菜单给她、叫上一桌子菜,一口不吃就找借口离开,当然离开之前一定会付完饭钱以示不欠她什么,也不用她惦记,两人就算两清了。

    可他的反应要不要这么明显,眼里的错愕就算她想故意忽略都忽略不了。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2

    最后,是贺雅楠忍不住先开口:

    “我知道,入殓师这个职业有些不好听,我也知道,警察是很高尚的职业,看不上入殓师也很正常,只是,你这样赤裸裸的表情会不会太不顾我的心情了,好歹我们……”

    “我见过你,上次你帮助我们的法医解剖尸体,我看过你的资料。”

    常惟突然冒出来一句。

    这次,轮到贺雅楠错愕,怎么、他都不按套路走的?

    “是、是吗……”许久之后贺雅楠才干巴巴的吐出两个字。

    “还是先叫东西吃吧,服务员!”

    看到服务员过来,贺雅楠才后知后觉,他刚刚说叫东西上来,不是征求她的意见,而是通知她这件事。

    果然,警察都是喜欢反客为主。

    他显然是真饿了,吃饭也顾不上斯文,也没意识到对面还有一个打扮得体的相亲对象,等吃到八分饱的时候,他似乎才开始发现眼前有这么一个人。

    “在我的眼中,人只分两种,一种是犯法的,一种是不犯法的,目前,你属于不犯法的那一种。

    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自卑。”

    他很体贴地舀了一勺青豆放到贺雅楠的碗中。

    “谁、谁自卑了!”

    贺雅楠不服气。

    常惟放下碗筷瞧着她,反问说:“你一上来就说了自己的职业,可不就是自卑的表现吗?

    是因为你不确定对方能不能接受你的职业,所以为了不浪费时间和心力,就干脆亮了底牌,你说你这不是自卑是什么?”

    “你别以为你审过几件案子就能看穿我在想什么?”

    贺雅楠闷着头,不吃饭,只拿筷子捣捣碗里的米,成粒的米被她生生地捣成了浆糊。

    连带着常惟舀给她的青豆也一同变成浆糊,混在一起青青白白的,贺雅楠忽然想到一个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这句小声的嘟囔不偏不倚的落入了对方的耳中,常惟笑了笑,“抱歉,我恰好研究过心理学,虽然是犯罪方面的,不过平时生活也够用了。”

    贺雅楠忽然发现,她的伶牙俐齿,在眼前这个警官身上,半点效用也做不上。

    饭后,常惟接到一个电话,贺雅楠注意到他听到那边的声音之后脸色忽然一变,握着手机的手指指骨发白,显然是用了些力道。

    警察应该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她表示理解,也没打扰他,只等他说了句“让吴玲先去应付”,挂了电话后,才颇为贴心地说:“你有事就先走吧,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如果这句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会让她很没面子,倒不如她以退为进,还能凸显出自己大度不是?

    “不,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回去,那边已经安排了人去,不急于这一时,我先送你回去。”

    说着,常惟已经起身帮她拿包,并将她放在一边的外套递给正在发愣的她,“又发呆了?

    要发呆也先回去再发,你先穿衣服,我去把车开先出来。”

    贺雅楠机械地接过自己的衣服,一时理解不透他话里的意思,刚刚他说什么?

    ——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约会?

    他是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一路上,贺雅楠都如同坠在云里雾里,分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听到身边的人对自己说了一路的话……

    抱歉,第一次约会就这样仓促过去,下一次,只能等下个月,这些日子你如果想我,可以给我打电话,也可以直接去我家,我家的钥匙在你左边位置。

    这是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能先按照我的想法给你挑一个,不喜欢的话也先收着,等下一次拿来我这,我再给你换一个。

    直到常惟将车开到她家楼下,她下了车,他关上车门又回到车上,摇下车窗,伸出一只胳膊将她忘记拿的礼物递给她的时候,她才仿若刚从梦中醒过来,接过礼物,久久才说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在追我?”

    话说出口后,她差点咬到舌头,明明她想问他这是什么情况、两人难道已经晋级为情侣了?

    不用问,这样相处的方式,即使她没有交过男朋友,也知道是情侣之间该有的状态。

    “是,而且从你的反应来看,我已经成功了。”

    说着他将她并未拿走的家门钥匙扔给她,贺雅楠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去接,常惟笑了,“我家的地址你问你妈妈就知道了,还发呆?

    快上楼吧,外面有些冷,要发呆的话也回到卧室,边想我边发呆。”

    “你自己路上小心点儿。”

    落下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大门,因为,她不知道留下来两人还能再说什么。

    “不用担心。”

    贺雅楠听到背后的他语气中带着笑意说的话,然后,就是渐渐远去的车声。

    跟她从小到大设想的恋爱情节不一样,跟她看到听到的那么多爱情故事情节更不一样,他们之间的交往没有开始见面时的相互试探,没有那么多第三者插足导致的磕磕绊绊,甚至连最起码的表白都没有。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一起了。

    贺雅楠觉得,她和常惟之间的恋爱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糊里糊涂。

    是的,糊里糊涂。

    回家之后的贺雅楠仔细回想了两人相亲会上的种种细节,得出结论,她也不清楚自己对常惟的感觉是什么,至少,不是讨厌。

    因为她的职业关系,让她很难找到不在乎那些外在东西的另一半,所以,在常惟的种种举动都表现出他们是情侣关系时,除了惊讶之外、她并没有刻意去拒绝这样的关系,打从心底,她也想试试、试试这段感情。

    贺雅楠的父母听说这次的相亲非常成功,都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一直盼着她嫁出去的妈妈,更是笑得眼角的鱼尾纹都多了几条,本来就深的法令纹更是深了一层,“好啊,小惟这个小伙子好啊,又是警察,还不嫌弃你,你可要好好珍惜啊,不要跟以前那样太任性了。”

    话语中,满是她终于被人认领之后的放松,仿佛她这个烫手山芋总算是有人要了一样。

    就连交往仅仅两个月之后她提出要搬到他家里去住时,妈妈还主动帮她收拾行李,让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

    贺雅楠也觉得,两个人既然要培养感情,还是住在一起比较好,再者,如果她再不搬过去跟常惟一起住来表示自己确实是想好好谈个恋爱的决心,只怕爸爸妈妈不会那么早回老家。

    搬过去之后,贺雅楠问了常惟一个一直憋在她心里的问题:为什么在两人仅在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要跟她在一起。

    即使她长得再漂亮,以他的条件,完全可以先观摩两天,再决定要不要跟她在一起。

    常惟想了想,说,因为我们血脉相连。

    贺雅楠困惑了。

    于是,常惟将她曾经献血救了他的事讲给她听。

    原来她和常惟的缘分,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注定。

    那时常惟刚当警察没多久,年纪轻轻的他一腔热血,又血气方刚,事事冲到最前方,在一次办案中受了重伤,生命垂危,急需要输血,医院血库里的血本来已经够了,可手术做到最后医生估测有误,竟还需要一袋血,但血库中剩下的血那时已挪为他用。

    最后,是一位叫“贺雅楠”的女孩主动献了血,才让他度过那次危机。

    换句话说,没有她,也就没有现在的他。

    “这么说,献血不仅可以救人,还能救到我未来的男朋友?

    所以说啊,人还是多做点好事的好。”

    贺雅楠有些得意地说,虽然不知道是哪次献血救了他,因为她每年都会义务献血。

    “我还没有说完。”

    常惟忽然说。

    缘分既然有了,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成全‘缘’和‘分’两个字的?

    常惟问她:“你还记得你去年生病住院的那次吗?”

    “记得啊,那次是因为有好心人给我献血我才……”贺雅楠终于反应过来,震惊地望着他,这个世界上,果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你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我们身体里都有对方的血,也算是血脉相连,我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

    贺雅楠心里高兴,嘴上却揶揄道:“你们警察不是最信奉科学和证据的嘛?

    怎么也会这么迷信呐?”

    “在不伤害别人又对自己有好处的情况下,迷信一次又怎样。”

    贺雅楠喜欢这样的说法,她也相信了她和常惟的缘分一说,既然是上天的有心安排,她何不好好把握?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她一次次地彻夜等常惟出外警回来,生怕他会受半点伤之后,她才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习惯生活中有他的存在,早已经将他考虑到自己的未来中。

    也是在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她对他的了解越深,爱意也就越浓。

    他是一个正直的警察,也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他对这个社会无私奉献的标志。

    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现代年轻人根本没有的正能量,在大家稍微有个好面孔就想着不劳而获的年代,他能无私地能甘退于幕后。

    她爱他,也敬他,打从心底,她接受了他从不属于她一个人的现实。

    “雅楠,我给你的时间可能不多,但给你的时间,却是我身边的人除了我父母之外最多的。”

    这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没多久时常惟对她摊的底牌。

    身为爱人,他或许只会对她一个人展现出柔情的一面,但是身为一名警察,他对这个社会的责任感大于对她的感情。

    古时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一骑红尘妃子笑更是他所嗤之以鼻的,因为,他的理智远远大于他的情感。

    或许,当他为她感性一次会满足她作为女人的虚荣心,因为,他对她的感情竟然会超过他的责任心,但是,那样的话、会让她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这个可以抛弃一次责任心的人,以后自然可以抛弃第二次、第三次……

    她相信,按照他的性情和智慧,永远不会让理智与情感的选择题发生在自己身上。

    因为刚在一起的爱意正浓,可以无限的包容对方,总想将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爱意。

    贺雅楠便是这样,细致地照顾常惟的生活起居,让他在每次回到家时面对的不是冰冷的空房子,而是体贴的爱人和温暖的家。

    然而,说到底,她还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想要爱人呵护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女强人,是女人总有女人天生的脆弱与多愁善感。

    即使两人在一起再甜蜜也抵挡不了矛盾冲突的到来。

    常惟很忙,忙到根本没时间照顾她,她还是一个人倒夜班,无人接送,甚至连一个暖心电话也没有。

    当她一个人呆在冷冰冰的套房,发着高烧却还在因为担心着出警的他的安危而一夜无眠的时候,她终于崩溃了。

    她清楚他的立场,也明白他对自己的感情,可是,在清楚明白这些之余,她想要的、还有一个能在她无助的时候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她生病的时候能够照顾她的男朋友。

    可,他们的时间总是会冲突,在她需要他的时候,总会有更需要他的事情存在,虽然她嘴上说不在意,然而心里一次比一次难受。

    时间越久,她就越能发现自己有太多做不到的事情——

    她无法做到对这些真正的都毫不在意;

    无法让自己每次工作回家面对的只有冷冰冰的房间;

    她开始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怀疑;

    她不知道跟他在一起除了每天担惊受怕他会受伤和一次次的让自己置于冰窖中还剩下些什么……

    当这些悲观的情绪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那些日子以来积累的所有消极思想便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掩盖住所有的甜蜜与快乐。

    以前单身的时候,因为没有,所以,不会有期待,自然也没有失望,可如今有了男朋友,心中或多或少都会存着期待,即使她是那样理解常惟的工作,当一次次的期待落空,她的失望也就越大。

    说到底,她不算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女人。

    她有私心,她一度想自私的让他可以为了她放弃一点点的责任,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陪着她而已。

    “如果你真的这么累,那我们就分手吧。”

    在她哭诉着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累积起来的情绪时,与她激动的表情毫不相称地,常惟只是镇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处,贺雅楠能看到他平静的面容下、眼睛里痛苦的隐忍和语气中刻意掩饰的伤心,她选择故意忽略掉那些,怕自己会回头,再一次陷入痛苦当中。

    她需要时间,去一个人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和他的未来。

    恢复单身生活之后,贺雅楠每日间除了工作就是将自己扔在家里。

    偶然碰见正在出勤的常惟,她下意识地要闪开,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

    反而是他看到了她,笑着跟她打招呼,似乎两个人是认识许久的朋友,没有一点的尴尬和不适。

    既然他没什么,她要再表现出有什么的话就显得矫情了。

    两人面对面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消瘦了不少,原来穿的合身的警服如今也是大了一圈,但精神劲儿还好,他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满满的正能量。

    离开了她的他,过得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糟糕。

    她不是爱情至上的小女孩,更不是离了爱情就不能活的小女人,归根结底,她想要的是能跟她一起生活的人,他们两个虽然可能都还爱着彼此,但不一定是适合彼此的人。

    “你可以听听他说什么。”

    摄影馆的女老板听说他们已经分手,惊讶了一瞬很快又了然,仿佛她和常惟的分手并不是像父母想的天塌下来了一样,顾言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过了一会儿,又说:“或者,听听他身边的人说什么。

    你真的懂你自己,你真的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吗?

    现在的你真的如你心中所想的那样快乐吗?”

    女老板的这个问题、她问了自己无数遍,都没有个答案,她没有去听常惟想对自己说什么,更没有问他身边的人,反而是一直在他手下做事的吴玲找到了她——

    老大他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是我陪着去买的,当时已经执行任务完毕,他路过一家小店,说女生应该都喜欢礼物,于是就进去挑了一个,按照自己的喜好买的。

    他说,暂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买的东西至少你们两个有一个会喜欢才好。

    你看,他的想法就是那么奇怪,跟着他那么久了,我都无法猜透他的想法,因为,他总是跟别人想的不一样。

    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岗位上待那么久,警察这个职位,只有自己本人才能体味到其中的无奈与苦楚。

    他说你似乎不太喜欢那个礼物,所以,他要再准备一个,他知道你手指的尺寸,就去买了一枚戒指,打算跟你求婚,可是,在他准备求婚的那一天、你们却突然分手了。

    他说是他提的分手,我很诧异,看他对你的态度,怎么样分手两个字也不该说他主动提出来。

    但是,老大他不会骗人,他说是他提的,那一定就是真的了,我想,当时真实原因,也只有你们两个知道。

    你可能不知道,每次有任务的时候老大都是直接留宿在警局里,但是你们在一起之后,他每天不管多晚都会回去,我注意到他回去的时候不会打电话给你,我想,他是怕打扰你休息吧,毕竟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

    而他早上回警局又往往是最早的一个,那个时候,你应该还没起床。

    还记得上次开庆功宴的时候,大家都带了家属过来,你也来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你。

    可能你不知道,那次是老大特地为了把你介绍给我们,也怕你不适应,才让大家都带家属过来,以前我们聚餐的时候,都是局里自己人,那次是我们带家属聚餐的先例。

    ……

    我来,不是为了要帮老大挽留你什么的,我只是觉得,他做了这么多,应该让你知道,不然,他就不太值当了。

    3

    深夜,飘零的路灯孤单地照着路上零星的几个人影。

    这个时候,连车都没有几辆,更别说人了。

    刚刚破了一件大案,为了犒劳大家这几日不分昼夜的辛苦,上头特地放了三天假,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

    常惟也是在同行们都走完之后,将文件重新整理一番,才出了警局。

    那段时间尤其盼望能放几天假的他如今真的有了假期,却不知该如何去过了。

    或许,他应该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来弥补这几日几乎不眠的损失。

    醒来后,继续投身于工作,他总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警局的工作,所以,才会因为这忽略了很多人很多事。

    那些,他曾经一度以为从来都不会离开的人和事,就如同他的家,无论他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都一直在那里,只等他一个转身,就能拥抱的住。

    然而,可不是什么人都会乖乖地在原地等待他的一个转身。

    钥匙清脆的碰撞声在深夜独特寂静的楼道里尤显突兀。

    门打开的一瞬间,眼前突然出现的大大笑脸让一贯异常镇静的常惟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吓着你了?”

    听她的语气,仿佛能吓着他是一件极其值得高兴的事。

    她、怎么会在这儿?

    心惊也只是那一瞬间,常惟很快收拾好情绪,看着她,眼里有喜色,只是那份喜迟钝地还没传到脸上,“你怎么在这儿?”

    贺雅楠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想着外面冷,还是把他拉了进来,关上门,挡去外面的冷气,一本正经地纠正:“看到我的时候,你应该说‘看来我又是在做梦’或者说‘又是幻觉’之类的,这样才能显得你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我,也不枉我这么眼巴巴地等了你这么久。

    可是你却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怎么,你不想我在这儿啊?”

    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眼前的常惟却只是笑笑地看着她,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

    “你怎么了?”

    他不是一直挺会说的,怎么现在倒一句话也不说了?

    猝不及防地,贺雅楠落入到对方的怀抱,因着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犹带着寒气,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听到他说:“没什么,就是想听你说话。”

    想听我说话那为什么电话都不肯打一个?

    这句话贺雅楠硬生生地憋进了嘴里,因为她忽然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双手、竟然有些颤抖。

    她回抱着他,帮他驱走身上的冷意,笑笑:“想听我说话,那我以后就每天说话给你听,你可不许嫌我烦,我很小气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生气了。”

    “好。”

    常惟的语气里满是宠溺。

    贺雅楠闭上眼睛,开心地享受着这久违的温存,什么适不适合生活?

    她只要认定,他是她想要共度未来的人就好了,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爱情,就算在一起了,日子也只会寡淡无趣吧。

    她知道自己以后肯定还会害怕,她很清楚常惟依旧会为了案子而不能赶上他们的约会,但彼时的砒霜对此时的她来说却如蜜糖一样甜蜜,至少除了这些之外,他只属于她一个人。

    蓦然想起了什么,贺雅楠后退了一步,离开他的怀抱,跟他面对面,伸出手到他面前,扬起脸,不容置疑地说:“给我!”

    常惟不解地看着她,“什么?”

    “戒指在你那里存放的太久了,现在该给它真正的主人了吧。”

    说着,她的手又往前进了一寸,直放到他的下巴处。

    戒指——

    常惟的手覆在身上某一处,那枚他按照她手指的尺寸精心挑选的戒指,在那晚他提出分手之后,就一直放在身上。

    曾经有次吃饭,他掏钱付账的时候,摸到了装戒指的盒子,就顺势将戒指掏了出来,准备一并放到桌子上……

    戴戒指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他还留着戒指有什么用?

    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旁边有个清冷的声音提醒了他一下:“先生,你的东西落下了。”

    说话的,是一个十八九岁左右的少女,一身雪白的毛呢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月白围巾,衬得整个人都不染半点尘埃,就连鞋子都是通体雪白的靴子,这样的人,不像是该生活在凡间的人。

    真是奇怪了,他竟然也会想着世间会有仙女的存在。

    他平日里不会注意异性的着装,可旁边这个少女,让他忍不住多打量一番,她修长的指尖捏着一个糖人儿,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喜欢糖人很正常,只是那个糖人儿的形状,却是一只狼!她来这里,自然也是吃饭,桌子上的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混沌应该是她刚刚叫上来的,可是刚才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坐着那位顾客。

    真是怪异又普通的女孩。

    “谢谢。”

    常惟道了声谢,然后拿起桌上故意落下的戒指,重新放回身上。

    “你不会是弄丢了吧?”

    贺雅楠看他迟迟没有动,伸出的手转而在不知神游何处的他面前晃了晃,“喂!回神儿了!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常惟笑笑,从身上掏出戒指。

    或许,那个少女才是他和雅楠的月老,最近的他,总是特别迷信啊。

    贺雅楠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将戒指戴到自己的无名指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自己的手指,很满意他为自己挑的戒指,“你的第一份礼物我也喜欢,所以,不打算跟你换,作为回礼呢,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先不告诉你!”

    贺雅楠故做玄虚,开始在心里盘算着第二天的事:“今天已经很晚了,先好好睡一觉,你有三天假期,这三天,你可得好好陪我!”

    顾言轻拍怀里因哭泣而微颤着身体的姑娘。

    “顾姐姐,你知道吗?

    其实那个时候就算吴玲不来找我,不跟我说那番话,我也是打算回去找他的。

    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我本来想着他能来主动找我,那我肯定二话不说就跟他走,可是,他那么久都不来,再怎么想我他也不来,他是不是很笨?

    所以,我就只能主动去找他了。”

    “我好后悔……为什么要离开他那么久,我应该每一时每一刻都陪在他身边,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终究是太短太短了,短的都不够用我的余生去回忆。”

    顾言垂下眼眸,敛去眼里的泪意,她还是没有习惯哭泣。

    贺雅楠口中说的要送给他的礼物,就是两个人在结婚前拍一组独特的婚纱照,那是在这个时代很多人都不会去接触的黑白照片——最原始的回归,也是心灵深处的最纯粹。

    常惟见到了贺雅楠口中特别的摄影师,那个十八九的少女,不同于初见时的雪色大衣,她依旧是一身雪白,合身的衣裙将整个人称得消瘦不已。

    在贺雅楠忙活着试穿各种婚纱时,常惟和这个看起来不寻常的女老板闲聊起来——

    “顾小姐应该不是普通人吧?”

    常惟瞥了一眼不远处窝在榻上熟睡的雪狐,和房中别致的摆设,心中对这个特别的女孩有了定位。

    “哦?

    在常警官的眼中,普通和不普通的界限在哪里呢?”

    顾言笑着反问。

    常惟一愣,沉思片刻,转而笑了起来,“是我唐突了,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定律,只是我们见过太多合理的事,对不合理的东西总抱着怀疑,眼下看到顾小姐,常惟心中有了定数,不用再求一个答案。”

    “常警官也绝非寻常人能比,见识和胸襟自然非同一般,对新事物应该也不会一味的‘敌对’。”

    顾言难得会对一个异性如此夸赞,“你这样的人,世上难有了,只可惜……”可惜后面的话她隐去没说,眉间的怜惜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来。

    常惟似乎也懂了她可惜后面的深意,不愿停在惋惜之中,“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也不愿去多想,珍惜当下就好。

    不知道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多少年了?”

    常惟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刚试了一件婚纱走出来的贺雅楠困惑不已:“什么多少年?”

    顾言笑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不顾穿着婚纱的新娘,只说:

    “九十多年。”

    常惟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朝着犹自坐着的顾言敬了一个标准的军人礼。

    贺雅楠看了看顾言,又看了看常惟,不解他们两个之间在打什么哑谜,动了动嘴,终是没问出来。

    常惟又问:“听说你每拍一组照片都会有一个主题,那顾老板,我们这组婚纱照的主题是什么?”

    “卷睫盼。”

    顾言淡笑着回答。

    “都怪我太大意了,你提醒我之后,我应该亲自跑去告诉他,这样……他也许就不会死,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多少案子都过来了,怎么会死呢?”

    贺雅楠双目凝眸,这些日子她都不敢回想那些事,如今,细细想来,却是她存的侥幸心理让常惟踏上了不归路。

    “你不能把什么都推到自己身上,那个时候,你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最后的结局,都不是你我所能改变的。”

    如果真的要怪的话,就只能怪人心难测。

    距离贺雅楠和常惟结婚还有两个月,这座城市惊现一起绑架案。

    那是一次有预谋的大型绑架,歹徒们绑架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他们是走到穷途末路的流浪人,因为受到有心之人的指引,才走上了犯法的道路。

    刚开始,只是小型绑架,获得的好处让他们红了眼,只想干一票大的,然后远走他处、余生便不用再愁吃喝。

    歹徒们显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常惟等人顶着那些被绑了亲人的富豪们的责骂和施加的巨大压力、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才找到歹徒们窝居的真正地点。

    不知道是婚前恐惧症,还是这次绑架案太可怕,贺雅楠连续几个晚上做噩梦,梦到常惟被枪杀。

    她将自己的担忧告诉常惟,并不断叮嘱:“你一定要小心,千万要小心。”

    常惟笑着安慰未婚妻子,“梦往往跟现实都是相反的,说明这次我一定会平安,好了……你这几天好好在家里待着,好好吃,好好睡,等着我回来。”

    贺雅楠还是担心,可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一遍一遍提醒他,“你一定要安全回来,我在家里等着你。”

    “一定。”

    警员们准备分成两路,一路去到交易地点与歹徒们周旋,一路则在常惟的带领下深入歹徒内部解救人质。

    警方准备行动的那天,除了贺雅楠,顾言的眼睛也一直在跳,她仔仔细细地将报纸上的新闻看了一遍又一遍,又一一将歹徒们的照片认真辨认一遍,无数次确定这些人确实只是普普通通的流浪汉,被生活所迫才想着用这种办法绝处逢生。

    可是,直觉告诉她事情没这么简单,这件绑架案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等她的视线落到最后一个犯人的面孔上时,眼睛蓦地睁大了。

    雪狐感受到主人徒然变化的心情,龇牙咧嘴地对着门外——

    贺雅楠刚进门就看到怒气冲冲的雪狐,吓了好大一跳。

    “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真正的头领是个毒枭,绑架案只是个幌子,你打电话给常惟,让他穿上防弹衣,多带些人和枪支,他带的那些人根本就不够。”

    这个名震国际的毒枭,谁又能想得到,他会将魔爪伸向这座小城呢?

    一向冷静淡定的顾言突然流露出这样急切的神情,贺雅楠更傻了,她虽然不懂这些,但顾言坚定的语气和表情都表明这件事情刻不容缓,她更加担心的是常惟的安危。

    “常惟他出任务的时候带的都是警局里的固定电话,我得到警局里才能跟他通上话,我现在就去警局!”

    很久之前,顾言的心境就处在平和状态,情绪不会大起大落,可在想到一个年少有为、正直果敢的警官生命可能就要消失,体内隐藏许久的暴戾气息仿佛要喷发出来。

    上一次,她控制不住自己,是几十年前在街上看到无辜被日本人枪杀的妇孺们。

    当时因为有齐书恒在身旁,她才没有酿成大祸。

    顾言扶在案上,紧握双手,指甲几乎要陷入血肉之中。

    明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希望上天不会这么残忍地夺走一个年轻生命。

    贺雅楠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警局,将顾言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留守警局的小刘和小武,他们都将信将疑,如果不是看在来的人是老大的女朋友的份儿上,他们只怕会以扰乱公务的名头将她赶出去。

    明明只是一个单纯的绑架案,就算对方不容易对付,警局里出动了那么多人,根本不足为虑。

    这个女人竟然说对方是毒枭,还有枪支?

    笑话!这个法制社会,谁敢私自裹挟枪支?

    不要命了!

    看这顽固不化的两个人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贺雅楠着急之间只有采用极端的办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电话,无奈力量悬殊太大,她又怕弄坏电话会影响常惟那边的任务,只能忍着不再去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雅楠只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他们现在到哪儿了?

    行动了吗?

    或许真的是顾言搞错了,这真的只是一群走到末路的流浪汉发起的一件普通的绑架案,她多么希望是顾言搞错了。

    贺雅楠紧紧盯着电话,小刘和小武怕她再抢,也紧紧盯着她。

    快进入歹徒境内的常惟先联系了这边,简单说了那边的情况,贺雅楠从小刘的电脑上看到常惟那边的地图,知道他们已经快要进去歹徒的地界。

    她的心口突然一痛,紧张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难道、难道他真的会遇到危险?

    “常惟!——他们是毒贩!——小心枪!——他们有枪!常惟——”

    “雅楠?

    是你吗?

    你怎么在警局?”

    听到贺雅楠的声音,常惟愣了一下,声音显然轻快了许多,“乖,不用担心我,你先回家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去了。”

    你先回家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去了。

    那是……贺雅楠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

    车开到歹徒们窝居的地界,手机突然没有了信号,那个区域,被屏蔽了信号,电话根本打不出去,小刘的电脑也突然追踪不到常惟他们的具体位置。

    如果只是普通的绑架案,如果他们真的只是为了钱,如果他们都是穷途末路的流浪汉,又如何会有这般缜密的心思,连追踪仪都受到干扰、失去了效用?

    警局里留守的几名警员终于意识到什么,赶紧打电话请求上头指令——

    不安的情绪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贺雅楠抱着膝,睁大眼睛在警局里等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等来的,是匪徒们的基地被捣毁,人质都已经解救,毒枭老大出逃到国外,毒品们全部被收缴的好消息。

    这些好消息却都不是她想听到的——

    “常惟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的如同蝉翼一般。

    在增援未赶到之前,跟常惟一同去的警员,牺牲了五个,常惟是第六个,脸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很多,他的胸口中了一颗子弹,腹部被刀划开,肠子都流了出来,死状很惨。

    挂着重伤回来的吴玲说,他们发现那群人以绑架为幌子,在进行毒品交易,她说,大家都很勇敢,手枪子弹用完了也没有退缩,尤其是常惟,英勇地带领大家在人力悬殊的情况下与他们赤膊。

    让人痛心疾首的是、那些被绑架的公子哥儿中有一个是歹徒们同谋,他的父亲正是与毒枭做毒品生意的合作伙伴。

    常惟虽然躲过了胸口子弹的致命一击,却没有躲过他费心解救的那位富家公子手中的利刃。

    吴玲将常惟死前紧握的黑白照片递给贺雅楠,照片正是她和常惟婚纱的合照,照片上染了很多血,几乎看不清照片上人的脸。

    从听到常惟死亡的那一刻起,贺雅楠没有流一滴眼泪,只静静地听着周围人不住地对她未婚夫的歌颂与惋惜。

    她是入殓师,她亲手为自己的未婚夫缝合伤口、擦拭身体、换上新衣,最后,为他画上淡淡的她很满意的妆容。

    然后,趴在他的身侧,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静静地跟他说话,仿佛躺在她身边的,不是一具死尸,而只是一个睡着了的人。

    常惟的父母流着泪对她说,常惟已经死了,如果她想的话,她和常惟的婚礼随时都可以取消,他们不会有任何意见。

    贺雅楠望着眼前常惟的父母,摇摇头,转过身来对闭着眼似乎只是熟睡了的常惟说,也是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说,“我说过我这辈子都会缠着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你说过只要我不离开你、你就不会离开我,那么,我不会离开你,你的人不在,至少阴灵要陪着我,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掉我!”

    在场的人听闻她的话,都忍不住落泪,唯有她,微笑地看着他的面容。

    说完,贺雅楠朝着常惟父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叔叔阿姨,常惟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媳,我会替他好好孝顺您二老。”

    她知道,常惟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人,除了她,还有他的父母。

    失去孩子的两位中年人,除了流着泪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今天,是他们和儿子口中的未婚妻——贺雅楠的第一次见面,这个被他们宝贝儿子夸上了天的女孩,让正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的他们收到了满满的感动。

    他们的婚期在一个月以后,但贺雅楠不想再等,她要尽快成为他的妻子,于是就做主将常惟出殡的日子定为他们的结婚之日。

    顾言连夜将照片洗出来,放到一个小盒子里包装好,然后坐在躺椅上,静静地等待着清晨的到来。

    还是逃脱不了那样的命运吗?

    他那样的人,不该这样薄命。

    如果,再多给他几年的话,他所能达到的建树,会远远超过那个拥有中国国籍的国际刑警。

    上天何其不公,天地何其不仁!那个害了多少人的毒枭尚能逃脱到海外,何苦让那个年轻警官的命白白丢在那片荒凉土地上?

    看了这么多人世繁华、悲喜离合,还是不能做到淡然处之,看来、她还是无法跳脱到俗尘之外啊。

    毕竟,当初将她带进这世俗中来的,也是一个俗尘中的人,一个无法对所发生的事情置之不理的人。

    常惟出殡这天,整个警局的人倾巢而出,曾经受过他恩惠的老百姓都自请前来凭吊,送他棺椁出城的人们足足排了一条街。

    整个队伍的人,都白衣白褂,或者一身厚重的黑衣,唯有一抹红色在这条队伍里显得格外突兀。

    但是,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应该,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怪异, 因为他们知道,今天除了常惟出殡,还是常惟和那位身穿喜服,手执常惟遗像的女子结婚的日子,这场不寻常的婚礼,没有喜色,却徒增了许多悲凉。

    如果,常惟没有牺牲的话,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

    顾言静静地看着送殡队伍越来越近,她和周遭的人们一样,哀默地望着贺雅楠怀中照片上常惟一贯的笑脸,这样明朗的笑容,曾扫去了多少百姓心头的阴霾。

    顾言虽然与周围的人一样身着白衣,可这身雪白还是将贺雅楠的目光引了过来,贺雅楠瞧着孑然一身的摄影馆女老板,朝她笑着点点头,顾言无声的向她说了句:恭喜。

    恭喜她和常惟终于成为了夫妻。

    谢谢。

    她看到贺雅楠的口型这样说,然后贺雅楠转过头不再看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贺雅楠转过身的刹那,顾言突然注意到对面好奇的打量着贺雅楠的男人,男人凌厉的眼神让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个,就是刚刚从国际刑警退伍, 自请回去任职的国际一流刑警——庄沉毅,听说,他在不遗余力地追查逃跑的毒枭那件案子。

    他此次回来,正是要接替常惟的职位。

    而,他决定从国际刑警退下来,只是为了能够亲手抓获那只作恶多端的毒枭。

    望着渐渐远去的棺椁,留意到庄沉毅微抿的嘴角上颇有兴致和玩味的笑容,顾言霎时间笑了——

    雅楠,你很爱常惟,他又何尝不是很爱你,你嫁给已经死去的他,可他又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孤独的行走在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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