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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篇 血色梦2

    4

    舒太太走进蛋糕店,下周就是女儿的生日,她准备亲自挑选一个蛋糕,到时候做好寄到学校去。

    她记得,舒格最喜欢吃草莓水果蛋糕,上面放越多的草莓越好。

    挑好后,她到前台付账,正掏出钱包,却听到耳边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请帮我把这个包起来,谢谢。”

    这个声音,是,是……

    舒太太不敢转过头,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可这个声音又是那样像,别人是万万不会有这样清冷的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淡然。

    “季太太,真巧,是你呀。”

    那清冷的声音对自己说道,似含笑,又似含着泪。

    舒太太一个战栗,手一抖,钱包一下子‘啪啦’一声掉在地上。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售货员小姐不明所以,但常年的职业素养让她适时地帮舒太太解了围,只听她叫了声,“舒太太,您都挑好了吗?”

    “舒太太……”那清冷的声音喃喃自语一番,似恍然大悟般笑道,“时间太久,我倒是忘了,抱歉,舒太太。”

    清冷的声音兀自蹲下,将舒太太的钱包捡起,后盈盈站了起来,打量了一番上面的特制图案,才伸手将钱包递给她,轻笑道:“舒太太,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顾,顾老板。”

    舒太太接过钱包,手不自觉地握紧,将钱包扭变了形状,她看着眼前没有任何变化的女孩,惴惴地有些局促不安,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表情。

    “舒太太若是不介意的话,就一起走走吧。”

    顾言好似没注意到她的局促不安,拎着刚买好的小蛋糕,没等她的回答,就抬步走出蛋糕店。

    舒太太不由自主地跟着出去,连付钱都忘记了,也自然忘记刚才为女儿精心挑选的水果蛋糕。

    顾言放慢脚步,似乎在刻意等着舒太太。

    待两人并排走时,顾言才问道:“你也来买蛋糕,是谁要过生日了吗?”

    “嗯,是……我的女儿。”

    舒太太知道自己无法在顾言面前说谎,即使说了,也是瞒不过她的。

    “女儿……”

    “对,她叫舒格。”

    “哦,我差点又忘了,你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了。”

    闻言,舒太太似乎想起来什么事,脸色大变,却也不好表示什么。

    心里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她便试图将话题转到顾言身上,便问道:“顾老板,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摄影馆吗?

    那里,可是距离这边隔了几个城市呀。

    “哦,我来这边旅游,顺便给小乌买点儿吃的。

    你不知道,小乌很贪吃,听我不给它买蛋糕,就赖在蛋糕店门口赖着不走了,好像我在虐待它似的,所以不得不买一个了。”

    顾言淡淡回道。

    舒太太这时才注意到顾言脚边的雪狐,雪狐也刚好抬头,正摇着尾巴望她,那圆圆的发亮的眼睛让她一阵心悸。

    舒太太赶紧别过脸,半晌才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

    “舒格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既然碰巧在这里遇见了,我也好准备一份礼物。”

    “不用了!”

    舒太太脱口而出,可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一向聪明的她倒不知该如何去圆自己这句话,只得暗暗盼着顾言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顾言转过脸,诧异地看着她,脚步也随之停下。

    很快,顾言便笑了,“是我逾越了,舒太太和舒先生必为舒格准备了不少好礼,多我一个也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既然是这样,就请舒太太将我的祝福带给舒格姑娘。”

    “好,好……”除了‘好’,舒太太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什么。

    顾言继续走着,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打扰了心情,“舒太太,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问了,她终是开始问了。

    这些年,她过得好吗?

    “好。”

    至少在刚开始的那几年,一切都还是好的不是吗?

    顾言道:“那就好,看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还是恭喜你了。”

    迟疑着,舒太太支支吾吾地开口道:“顾老板,我,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你问吧。”

    “当年献心脏给舒格的,是不是她?”

    舒太太问得莫名其妙,顾言却是听明白了,“是。”

    舒太太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泪眼婆娑,哽咽着溃不成声,“她,她走之前,可有说什么?”

    “这些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了,人都已经死了,再追究遗言又有什么意义,遗言不过是给活着的人以安慰。

    对死人,却只是多了份牵挂而已。

    “她那些年,过得可还好。”

    “不好。”

    “……?”

    “夜夜噩梦缠身,有什么过得好可言?”

    舒太太震惊,“噩梦,怎么会做噩梦?”

    “难道你真的不知?”

    顾言忽地停下,静静地望着她,眸子沉静,里面却有锐气逼出,让舒太太怔怔地后退两步。

    直到靠在一只路灯上,才支住她不稳的身子。

    良久,顾言轻轻吐出一口气,“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再去多想。

    你既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算是一件好事。

    想来她也不会介意什么,毕竟,舒格现在是在替她活着。”

    舒太太怔怔的出了神,也不知道听进去她的话了没有,只见她神色木然,仿佛陷在某个回忆里——

    婴儿的啼哭声,男人的打骂声,还有破碎东西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人烦躁,也让人心颤。

    “臭婆娘,你凭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出去勾引男人,我现在划破你的脸,看你怎么再去勾引别的男人。”

    一声恶狠狠的咒骂过去,尖利的水果刀划破她的脸,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边,她的整张脸都被血洗了一遍。

    血印在她的白色睡衣上,也溅到她抱起的止不住哭泣的婴儿身上。

    “孩子,不怕,不怕,妈妈会保护你。”

    她忍着疼痛,轻声哄着孩子,孩子啼哭不止,让她不知所措。

    醉醺醺的男人哈哈笑着,一把拿起桌上的酒瓶,看也不看母女俩一眼,边喝边往门外走去。

    夏日的夜晚闷热,他需要去河里好好冲个凉水澡。

    抱着孩子的母亲见状想要阻止男人出去,却被他大力推开,“死婆娘,你想热死我呀?”

    “不,你先帮着看看孩子,我怕孩子一个人会有危险,我出去看医生,马上就回来。”

    “看医生?”

    男人瞪大了眼睛,啪啪两巴掌打在女人被划破的脸上,鲜血四溅,混着流下的汗水,女人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钻心的刺疼,她不敢捂脸,怕会更加疼。

    男人作势又要打孩子,孩子被她护在怀中,她眼里早已没有了泪水,凄声叫道:“你还是人吗?

    这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亲生女儿又怎么样,能给我换酒喝吗?

    不能,她跟你一样,一样是赔钱货!”

    男人嘴里说着难以入耳的话,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一阵恶臭的饱嗝从他嘴里打出来。

    女人沉默一阵,忽然冷笑一声,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好,你想喝酒是吗?

    我给你酒,让你尽情地喝,一次性喝个够。”

    说着她走到墙角,在泥地上扒拉两下,里面就竟然是一个小地窖,虽是地窖,却伸手就能触到地,地窖里只有两瓶酒。

    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出那两瓶用绳子拴在一起的酒。

    “臭婆娘,我就知道你存了私房钱,没想到竟然还存了好酒?

    这么久了才拿给我!”

    男人一眼认出了那是好酒,大力夺过,美美地喝了两口,嘴上还是没留下什么好话,“聪明的话,就把你藏的酒都拿出来,等我回来喝,不然被我发现了,就要你好看。”

    “小心,别喝死了。”

    女人异常冷静,满脸是血的她看起来格外恐怖,尤其是那双眼睛,充满了憎恨。

    男人根本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咯咯一笑,又喝了口酒:“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你就能肆无忌惮地勾引别的男人了?

    放心,如果我喝死了,那我就变成鬼,天天缠着你,让你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或者,还会缠着你的女儿。”

    “好了,我要去河里洗个澡,回来再收拾你。”

    男人落下一句话,踉踉跄跄又大步流星地往东边的河里走去。

    婴儿依旧在啼哭,女人却是半点也不哄了,只盯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

    见舒太太似在自言自语说着什么,顾言也不去听,只轻叹口气,独自领着雪狐离开。

    回到住处,顾言将蛋糕放在雪狐的食盒里,然后,看着它吃食。

    “小乌,舒太太她有些怕我。

    她应该是没想到会遇见我,我也没想到会遇见她,应该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这人呐,还真的不能做错事,不然,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见到我就想起了那件事,即使我不去提它,她也会主动想起来。

    她应该是最不愿意见到我的吧,谁愿意去面对一个丑恶的自己呢,唉……不去面对就不存在了吗?

    真是可笑啊。”

    小乌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我说了你也不懂,快吃吧。”

    顾言笑着揉揉它的脑袋。

    那日,舒太太一脸是血的来到摄影馆。

    任她再怎么镇定,看到舒太太满脸的血迹还是不免惊着了。

    那个时候她还不是舒太太,是季太太,相信那时的她更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简一宁。

    她帮简一宁清理干净脸上的血迹之后,发现也没那么吓人,只不过血流的太多,显得很恐怖而已。

    她又给简一宁一瓶药膏,对伤口愈合和祛除疤痕很有效。

    简一宁说,她暂时不想回家,麻烦她帮她把孩子抱出来。

    顾言看她累极了,也没多想。

    待她把孩子抱到摄影馆后,却发现,简一宁早已没了踪迹。

    等了几天,简一宁还是没有回来,好似她从来没有在这世间存在过。

    后来,顾言听说孩子的爸爸死了,是酗酒过度,溺水而亡。

    顾言没有抱孩子去见她去世的父亲,消失几天的简一宁却出现在了丈夫的葬礼上,哭得梨花带雨。

    顾言在摄影馆等着,没有等来简一宁,只等来了简一宁的一封信。

    信上说她想重新开始自己生活,不想面对过去,女儿无疑是她过去的见证,看到女儿,那些噩梦就会一一展现在她面前,她不想再经受折磨了,只想远离这个地方,一切都重新开始。

    就这样,被顾言抱回来的婴孩成了孤女。

    顾言没有育儿经验,便将她寄养在一户人家,准备等她长到四岁再接回来。

    女孩四岁时候,那户人家却不舍得放开孩子了。

    于是,便一直养着,这也是顾言愿意看到的。

    那女孩随着那对夫妇的姓,被取名为赵落霞。

    赵落霞或许生来就是命苦,八岁那年,她的一对养父母跟她一起出去游玩,路上遭遇车祸,那对夫妻为了护着她双双身亡,只剩她一人存活下来。

    她再次成为了孤儿。

    在赵落霞的记忆中,那对护着她而去世的夫妻就是她的亲生父母。

    亲生父母死了,她也被送进了孤儿院。

    顾言记得,赵落霞也喜欢吃草莓,刚才见舒太太挑的蛋糕也是草莓味的,她们姐妹两个的爱好竟是那样的相同。

    5

    因为那晚不知是梦还是真实的事,让舒格面对齐飞时总有些尴尬。

    她记得自己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在帐篷里,身上衣服都是干的,跟她睡觉之前一模一样。

    好似跟齐飞的那段插曲只是她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又是那样真实。

    齐飞见到她没什么异样,倒显得她的尴尬有些突兀了,于是,她也就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而让她高兴的是,野炊回来后,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没再做噩梦,睡了整整一周的安稳觉。

    这样惊喜的状况,让她只想在床上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韩潇潇见舒格自野炊回来后精神头好了很多,只标功说当初让她走出去跟大家在一起是正确的选择,舒格只好对这个好友千恩万谢,再赔上一周的坚果,才终于让韩潇潇的嘴消停下来。

    很快,又要到了周末。

    下周是她的生日,韩潇潇提议要好好庆祝一番,还说舒格一定要把班里同学都请到她家里去庆祝才好,不全请,只请几个好朋友也行,比如上次野炊的一行人。

    去家里庆祝?

    舒格犹豫了,那样的家,连她自己都不想回去的家,能让她的朋友们见到吗?

    可韩潇潇软磨硬泡,让她不得不松口同意。

    就算爸妈到时候都不在家,她们一群年轻人或许会玩得更开心吧。

    舒格在心里安慰自己。

    打电话对妈妈说要请同学在家中过生日时,舒格听到电话那边妈妈淡漠的声音说道:“可以,到时候我出去住两天,给你们留一个空间。”

    看似为她着想,舒格心里清楚妈妈是不想见到她。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何以得到妈妈的厌恶,不明原由的她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这场莫名其妙的矛盾。

    每当她跟妈妈谈心时,妈妈似乎故意回避她似的,不仅不听她说什么,连看也不愿意看了,她的一腔真心话,就那样扼杀在还未出口之前。

    这次她同意在家里庆生,实则也想得到妈妈一点关注,即使是呵责她贪玩也好。

    可妈妈的反应竟然是那样冷淡。

    周末被她邀请到家的有班长、齐飞以及上次野炊时跟韩潇潇玩得比较好的五个女生,在韩潇潇的大力举荐下,院草自然也在邀请名单之列。

    那次野炊回到学校,舒格听说兰兰和院草早已经确定男女关系,只是没有公开而已。

    舒格担心韩潇潇不知道,又不知如何告诉她,这次邀请了院草,到时候他会不会将兰兰一起带过来?

    直觉上,舒格一直感觉那个叫兰兰的女孩对她和韩潇潇的敌意都很大,这次生日聚会她可不想搞砸了。

    韩潇潇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你不用邀请兰兰,她跟院草早分手了,我们这里没有人喜欢她。”

    舒格惊讶于她知晓院草和兰兰的关系,更加震惊于她这么淡淡然地说出这番话。

    有时候,舒格真的很羡慕自己这个好姐妹,仿佛天大的事情到了她那里都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或许,也只有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才配拥有最好的幸福吧。

    韩潇潇又叮嘱她道:“兰兰她那人不知道有什么毛病,老是看你不顺眼,因为院草的关系,她看我也一直不顺眼。

    其实她也翻不出什么大的风浪,你见着她不用理她就是了。”

    舒格见她说的极其认真,这样正经又有逻辑的话想来也是她想过一阵子才说给她听的,心里感动的同时,舒格同样认真地答应了她。

    她本就是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

    生日的前一天晚上,舒格又做梦了。

    那个满屏都是血的梦境。

    注定这又是一夜的无眠,一夜的恐慌。

    她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无人可倾诉,无人可安慰。

    她一个人,睁着眼睛望着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

    许是做惯了这种梦,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哭泣泣地醒来,平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学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习惯,有时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手机突然响起来的那一刻,舒格吓了一跳,待确定是自己的手机屏幕在亮,她才颤巍巍地伸手去拿手机。

    手指划过接听键的瞬间,她的脑海里闪现过无数恐怖片,午夜凶铃,电锯惊魂,密室逃亡……这个半夜打来的诡异电话,让她在梦境后平复下来的心绪又一次颤抖到顶峰。

    “这么久才接电话,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舒格吃了一惊,一刹那又惊又喜,并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齐飞,怎么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

    齐飞笑着反问。

    这一声笑,仿若天籁之音。

    舒格也跟着笑了。

    “你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这个点打来的电话,她只能归结为有急事。

    尽管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和齐飞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急事而言。

    “也没有什么急事。”

    “哦,你也睡不着吗?”

    她尽量找话题,生怕对方会突然挂了电话。

    “对啊,睡不着,听你说话的声音,也不像睡着了的样子,又做噩梦了?”

    舒格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做噩梦了?”

    “那天晚上你自己说的啊。”

    齐飞随口说谎,也不打草稿。

    “哦。”

    原来,那晚的事情真并不是她的幻觉。

    可是,她怎么想不起来自己曾跟齐飞说过自己做噩梦的事?

    这件事,连韩潇潇她也没说过,舒格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齐飞又道:“我还以为你是挺勇敢的人,没想到竟然这么懦弱,竟然想着去寻死。”

    语气不知轻重地有些鄙视的意味。

    提到那晚的事,舒格脑海里想起来又缠上自己的梦,忽然就有些崩溃,不管不顾地冲着手机那边的人叫道:“你明白什么,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每晚做同一个噩梦的感觉吗?

    你知道夜夜被噩梦缠绕的滋味吗?

    你知道醒来后能清醒地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的恐惧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我?”

    舒格忍着不掉眼泪,死命地憋住嘴,连哽咽声也不愿意让对方听见。

    那边突然安静下来了。

    舒格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黑暗中屏幕中唯一发出的光上显示着‘通话中’三个字,齐飞并没有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发飙而挂了电话,也没立即安慰她。

    黑夜中,舒格只觉一秒钟都是那么漫长,过了很久很久之后那边传来齐飞略带叹息的三个字: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

    舒格听到他的声音笑了一下,却还是任性地轻哼一声,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坏脾气。

    “我知道。”

    齐飞又重复了一遍,“所以我让你这一个星期都睡了安稳觉。”

    齐飞吐出的话让她震惊不已,她呆在原地,忽然觉得刚才让自己产生了依赖感觉的齐飞有些可怕,“你说……说什么?”

    “你不是今晚才开始又做了噩梦吗?”

    电话那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让舒格汗毛竖起,仿佛自己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一举一动都被被人看在眼里。

    全身的血液几乎凝结成冰,她几乎是颤抖着打开窗前台灯,又下床打开卧室大灯,连鞋子都忘记了穿。

    “你不用找,我没在你身上安监控。”

    齐飞看出了她的心思。

    “你在哪儿?”

    舒格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警惕。

    “听你的语气,好像以为我在你家里。”

    舒格想挂断通话,可手指像魔怔了一般停在屏幕上半晌也按不下去。

    听她不答话,齐飞方正经道:“不逗你了,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舒格噤了声。

    “你不相信?”

    齐飞好笑地问道。

    过了一会儿,舒格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问出心底最关心的问题:“是你,你让我做的噩梦?”

    “你小说看多了吧。”

    齐飞只觉好笑。

    “那为什么……”为什么她感觉今晚的齐飞那样奇怪,与她认识的那个齐飞大不相同,齐飞跟她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对待普通朋友,而是一个……恋人般的亲昵。

    恋人?

    这个词让舒格迷惑起来。

    “不为什么,明天到你家里我会跟你细说。”

    齐飞道,“给你打电话是怕你夜里做噩梦会害怕,现在看来我不仅没有成功,还加深了你的恐惧。”

    这样的场景,好熟悉,是在哪里发生过吗?

    今晚的一切,都好像在某个曾经的夜晚发生过。

    “你到底是谁?”

    舒格质问道。

    “先不要管我是谁,我想你现在肯定也不想睡觉了,所以这里有一件能打发时间的事情要你做。”

    舒格狐疑地问道:“什么事?”

    “你不用那么紧张,也不用对我那么防备,我不会让你做坏事。”

    舒格的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但想到他也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便问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没要你非做不可,这全看你自己的决定。”

    齐飞说的气定神闲,舒格几乎都能想象得到他说这句话的神情。

    舒格已经不想再跟他打哑谜了,“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

    “现在你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你可以到他们的卧室转转,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

    “为什么要去他们的卧室?”

    “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做噩梦吗?”

    “可是这关我爸爸妈妈什么事?”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现在拒绝回答。

    就这样,你到他们的卧室里转转,有什么不明白的,明天我会一一为你解答。”

    “为……”

    ‘什么’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边就已经挂了电话。

    舒格盯着手机屏幕,一阵莫名其妙,想将齐飞的话抛在脑后,可腿脚又鬼使神差地往卧室外走去,直至走到爸妈的卧室门口。

    是的,齐飞的话让她心动了。

    她想知道自己一直做噩梦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虽然她一直极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齐飞的话,可内心总有那么一个角落在催使着她接受齐飞的说辞。

    爸爸妈妈,有什么秘密瞒着她吗?

    手一用力,卧室的门被打开,舒格轻车熟路地在墙上摸索一阵,找到开关。

    “啪”的一声,卧室的灯亮了,屋内熟悉的一切都呈现在眼前。

    爸爸妈妈的卧室,是她儿时最喜欢待的地方,只要打雷了,她都会抱着布娃娃跑到爸爸妈妈的床上,只要身边有爸爸妈妈在,再吓人的打雷天她都不再害怕了。

    然而,病好之后的她在一次次的独处中习惯了打雷声,也渐渐不再惧怕黑暗。

    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只知道,自己宁愿永远也没那么勇敢,永远都需要爸妈的保护。

    勇敢,有时意味着可悲。

    抬起脚,舒格跨进那间许久没再进去的房间。

    按照齐飞所说,她开始搜寻这间卧室,床头柜里的各个抽屉,小书桌,妈妈的大包小包,爸爸珍藏的小玩意儿……甚至连衣柜她都仔细找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想了想,她又将目光放在那张大床上。

    被子整洁地叠在床头,被单上几乎没有一丝褶皱。

    妈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整洁。

    舒格将整洁的被单掀开,露出一层原木色床垫,载将床垫掀开一角。

    她像侦探小说里面的探案警官一样左瞧瞧右敲敲,并附耳上去,仔细辨别声响,企图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结果告诉她,要么她不是个好的探案者,要么是犯罪者的犯罪手法太过高明,亦或者,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可疑地方,一切都是齐飞的恶作剧。

    今晚的齐飞甚是奇怪,能恶作剧一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这样想着,舒格的视线突然落到枕头边的相册上。

    这本相册的封面,她并不陌生,是她从小到大的相片集,妈妈特地为了记录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而做成的相册。

    她心里一动,打开相册,一页一页翻着。

    从她出生到上大学之前的照片,每一张,都被妈妈精心地保存。

    舒格看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咯咯’地笑出了声,那皱巴巴,极其丑陋的婴孩竟然是她?

    她不禁笑了。

    每个人的小时候,都是长得这样丑吗?

    一岁、两岁……

    翻到两岁那篇系列的照片时,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其中一张闭着眼睛睡觉的小孩的左耳朵下,有一个胎记,朱红色的,不大,却很惹眼。

    舒格伸手将那个有胎记的地方,手下用了力气,红色却没有消失。

    不是沾上去的,那真真实实地是一个胎记。

    舒格不由得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根处,那里自记事起,就一直洁净无瑕,没有任何胎记。

    那么,这个带着胎记的孩子是谁?

    她是独生女,并没有兄弟姐妹,这个孩子又是谁?

    舒格一瞬间陷入沉默中,她又翻了两张,两岁系列的这些照片中,除了刚刚带胎记的那张,还有两张带着胎记,一张是笑着的情景,一张是哭的情景。

    那个孩子的模样跟她相差不多,不仔细看也不会觉得是两个人。

    可能是因为这份相册里面的人都是她,所以,她很本能地就找到了不是她的那三张照片。

    带着满腹疑问和心事,舒格再无法往下翻看一张了,她呆呆地坐在床上一直到天明时分。

    一大早韩潇潇就打来电话祝她生日快乐,并表示她会一一去接大家,然后一起来到舒格的府上,所以,舒格这个主人公只要好好在家等着他们的到来就行。

    舒格对兴致勃勃的好姐妹道:“潇潇,你请他们到‘清河饭店’吃饭吧,菜你们随便点,吃完了去唱吧里好好唱一番,我请客。”

    韩潇潇听出了端倪,“怎么,今天你不打算见我们了?”

    “嗯,我这边还有点事。”

    心里有疑问没有消除,舒格实在没有心情去庆祝自己所谓的生日。

    以韩潇潇跟她的关系,让韩潇潇去接待那些朋友们再好不过。

    “严重吗?”

    韩潇潇担心起来,“用不用我过去?

    反正这是你的生日,取消了我们正好不用准备礼物了。”

    她尽量让自己说的轻松,可语气里还是掩饰不了失落。

    舒格也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可心里有事,总是掩饰不了沉重感,“没事,你们好好玩,一定要玩久一点,说不定我还能赶上你们唱歌。”

    因为两人对彼此足够熟悉,所以谁也没有说破,谁也没有勉强。

    韩潇潇爽快道:“好,我们一定要把你给吃穷了,谁让你不来。”

    “只要你们开心就好。”

    这边刚挂完电话,那边门铃就响了。

    舒格知道是谁,只是没想到他来的比自己想象中的早,打开门,果然是齐飞,“进来吧。”

    她侧过身给齐飞让路。

    齐飞走进客厅,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生日快乐,呐,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舒格打也没打开看一眼,就将袋子放到桌子上,直接说道:“不用这么客套了,我们直接进入主题,你昨天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等舒格有所反应,他直接问道:“你在你爸妈的卧室里发现了什么?”

    舒格狐疑地瞧着他,不答话。

    齐飞笑了笑,似乎已经了然,他自己打开袋子,拿出里面粉色礼盒,然后打开礼盒,拿出一叠照片递给舒格,“她叫赵落霞。”

    “你给我看她做什么?”

    ‘么’字还未落地,舒格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叫赵落霞的女孩,跟她长得很像,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样的相像,不得不让人往别处想。

    舒格一张张翻着,瞥到其中一张照片时,她露出了和昨晚一样的神情,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这个女孩的左耳朵下面,有一颗红色的胎记。

    “这些照片,是赵落霞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证明她的存在的照片,原来是在一个摄影师的手里,后来辗转地到了我的手里,对了,这些照片有一个主题,叫做‘血色梦’,是她自己取的,因为她在离世之前一直做着同一个充满血色的噩梦。”

    “她,她去世了?”

    舒格听闻她去世的消息,不知为何心头一痛,竟然想流泪。

    “是的,四年前去世。”

    “……”

    舒格不再言语。

    齐飞却问道:“难道你就不好奇她是怎么死的吗?”

    “人已经死了,再问这些还有意义?”

    言语之间,是舒格对这件事情的漠然。

    齐飞呵呵笑了,“不是不想问,我想,是你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所以,才不敢去问,怕自己知道的更多,失望的更多。”

    “你是谁?

    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

    “我只不过是刚转来的学生,对侦探很感兴趣,而又正好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有趣?

    对你来说,这些就只是有趣吗?”

    舒格不免讥讽道。

    “不,还有失望。”

    齐飞的眼里有一丝锐利的光划过。

    舒格将照片放回桌子上,盯着齐飞,“你来,是为那个叫赵落霞的女孩讨回公道的?”

    “是。”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这么麻烦,还跟我们一起去野炊,你直接告诉我不是更方便?”

    “因为,我想看看你被噩梦缠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齐飞漫不经心地道:“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因为我看到你企图用死来逃避噩梦,看来那个噩梦对你的折磨并不比她的少。”

    “你什么意思?”

    舒格的脸色变了。

    齐飞好脾气地问道:“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你会在你心脏病治好了之后就开始做噩梦,是什么引发了你做噩梦?

    还有,那个捐赠给你心脏的女孩到底是谁?”

    “是她的心脏?

    !”

    舒格震惊。

    “对,是她的心脏,她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心脏捐赠给你,一来是她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二来,她想让你代替她活下去,同时,带着她源源不断的噩梦活下去。

    看你现在的情况,我想,她死前的愿望达到了不是吗?”

    齐飞看着她眼下的一片乌黑,舒格今早没有化妆,让那片乌黑更加凸显,他知道,那是很多个失眠的夜晚留下的凭证。

    “呵呵……”舒格这是第一次听说捐赠心脏还有这么可笑的理由,“不管怎么样,我的命总归是她救的。”

    齐飞笑道:“其实,你跟我之前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比我想象中的勇敢,也比她勇敢。”

    舒格回道:“你跟我以前看到的你也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你。”

    舒格望着他,一字字道:“你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其实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拥有赵落霞心脏的另一个人。”

    齐飞抬起眼睛看她。

    舒格忽然笑了,“其实我一直很奇怪,见到你的第一面时就感觉你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认识你。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野炊的那两天,在你身边我的确感觉很安全,我不是傻子,不会将这归为可笑的一见钟情,我心里很清楚这种安全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她盯着齐飞,道:“我想,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是因为这颗心脏,这颗本不该属于我的心脏,是它原主人对你的依赖。

    那你呢,你自己分清楚了吗,在两张相似的脸,同样心脏的女孩面前,你清楚自己是谁,又清楚该把我当成了谁吗?

    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别人?”

    齐飞沉默了。

    舒格再次笑笑,笑得有些嘲讽,“这一周我都没有再做恶梦,我想知道,你用的什么办法?”

    “我在那晚的篝火上加了安宁香,有助于睡眠。”

    齐飞老实说道。

    舒格问道:“赵落霞留下的?”

    “嗯。”

    齐飞点头。

    “还有没有?”

    舒格问。

    “有。”

    舒格伸出手,“给我。”

    “这东西跟鸦片一样,会让人产生依赖,吸多了对你没好处。”

    齐飞并没有把安宁香给她的意思。

    “那也总比夜夜经受噩梦折磨的好。”

    舒格坚持着。

    6

    舒太太下了车,准备进门时,看到了一抹白色身影。

    阳光下,那白色身躯踏着阳光而来,让她看不清面容,舒太太却惊讶叫道:“顾老板?

    你怎么在这儿?”

    顾言走近,手里拿着相机,看了一眼旁边的大门,视线落到了院子里的一株血红色的月季花,不着痕迹地将目光重新落到眼前精心打扮的已有些富态的妇人身上,朱唇轻启:“昨天,有个叫韩潇潇的学生打电话说今天准备她的朋友过生日,要我到这里为他们拍生日纪念照。

    看来,这个过生日的小姑娘就是你女儿了。”

    舒太太点点头,“这里是我家。”

    “哦?

    这么巧?”

    顾言有些微微惊讶。

    她看到舒太太手里拎着蛋糕,笑了笑,淡然道:“今天是你女儿的生日,是个开心的日子,如果你不想我进去,那我现在就回去。

    只是麻烦你跟那个叫韩潇潇的女孩说一声抱歉。”

    任何人在喜庆的日子里,想见的应该都是自己想见到的人吧,心细如尘、观人于微的顾言又怎看不出舒太太眼里的为难神色。

    “不用……”舒太太想拉住她,可手在碰到顾言洁白的袖口时又退了回来,她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笑道:“不用,既然来了,你就和我一起进去吧,舒格她会很喜欢你的。”

    “好。”

    顾言简单地回了一个字。

    “今天家里来的人比较多,都是舒格的朋友,叽叽喳喳的,顾老板你见了不要介意。”

    舒太太知道身边这位摄影馆的女老板喜欢清静。

    顾言轻声道:“一群人也热闹。”

    经过院子,里面的门并没想象中的大开,也没想象中歇斯底里的尖叫,只有,一扇紧闭的门,和院子里不知何时停在那里的自行车。

    舒太太并没在意那辆自行车,心想,定是韩潇潇那丫头雇的车将舒格的朋友都接过来,门口才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交通工具。

    “很安静呢。”

    顾言瞧着眼前的大门。

    舒太太打开门,里面寂静无声。

    怎么回事?

    心下疑惑,她还是邀请顾言进去,“顾老板,请进。”

    “谢谢。”

    顾言的一言一行都做足了礼数,让舒太太好几次想猜测她的家世,却怎么也猜不出来。

    客厅里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尖叫呐喊,根本没有一群庆生的小伙伴,有的只是两个安静的相对而坐的人。

    “舒格。”

    舒太太叫了声。

    见到来人,舒格惊讶地坐起,惊呼道:“妈?”

    见气氛不对,舒太太走近了问:“你的朋友呢,还没到啊?”

    “他们已经在吃了,有潇潇招待着呢。”

    舒太太看到坐在女儿对面,见到她进来并没有跟女儿一起站起来的男生,不知怎地心里有些抵触,言语上却没有什么异样,平和地问女儿,“这位是你的同学吗?”

    顾言从进门的一瞬间,视线就落在了齐飞身上,若有所思。

    舒格有些慌张,急忙解释,“嗯,是,他是我同学,来给我送生日礼物的,马上就要走了。”

    “阿姨好。”

    齐飞这才站起来,礼貌地跟舒格妈妈打招呼。

    舒太太注意到女儿的神情,又看整个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女儿抛下一同帮她庆生的好友们,只陪这个男生在家里,心中有了自己的计较。

    想到门口停的那辆自行车,想来就是他骑过来的吧。

    舒太太将提包放下,摆着女主人的架子坐在沙发上,上下仔细打量了齐飞一眼。

    舒格知道妈妈是误会了,赶紧说道:“妈,那个,齐飞他就是给我送生日礼物的,很快就回去,哦不,现在他就要回去了。”

    齐飞向舒格投去疑惑的眼神,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并没打算现在就走。

    “齐飞,你姓齐?

    哪个齐?”

    沉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声音不大,却足以将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舒格看到顾言手里的相机,猜出了她的身份,韩潇潇多次给她推荐的那位女摄影师,应该就是她吧。

    齐飞困惑地看着跟舒格妈妈一同进来的白衣白裙女子,下意识地回道:“齐白石的那个齐。”

    然后他看到那个白衣服女子眼里忽然晕起一朵笑意,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期盼已久的珍宝一般。

    但是那目光虽然落在他身上,又仿佛在透过他的身体看向别处,齐飞发现,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刚才因为女儿的事,舒太太一时将顾言忘了,眼下听到她说话,才略然站起,“顾老板,家里今天没有聚会,今天恐怕没法拍照了。”

    顾言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坐下,只看着齐飞,目光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这样奇怪的反应让舒太太奇怪,舒太太也不由得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齐飞。

    顾老板难道认识这个男生?

    齐飞不自觉地别开了眼。

    一屋子的人都奇奇怪怪,舒格率先打破沉寂,“齐飞,你先走吧,谢谢你的生日礼物了。”

    “嗯。”

    齐飞点头,离开之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顾言,她的眼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直到齐飞走出房门,顾言都没有什么反应,仿佛陷在了某个回忆里。

    舒太太从未见过一向冷静自持的顾言这个样子,心里多了几分疑惑,正要说什么,顾言忽然道:“既然生日聚会取消了,那我也先走了。”

    不等舒太太出言挽留,顾言礼貌点头之后,就转身往外走。

    她的每一步都不着急,走得平缓,却是那么快就走到了门口,让舒太太挽留的话堵在喉中。

    “真是个奇怪的人。”

    舒格望着那抹白色背影道。

    舒太太有些茫然道:“她一直都是个很奇怪的人。”

    齐飞和顾言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舒格和舒妈妈两个人。

    “你们交往了?”

    舒太太单刀直入。

    舒格惊讶地转过身,看妈妈不是在开玩笑,连忙摆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

    “你已经长大了,就算交男朋友妈妈也不会说什么。”

    舒格眼神暗了下去,她倒还真的希望妈妈会说点什么,哪怕是责备她。

    舒太太看到桌上的一沓黑白照片,以为是女儿的照片,随手拿起来,“你也喜欢拍黑白照片呀,顾老板的黑白摄影就很厉害。”

    舒格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妈妈见到了照片上的人——那个带有朱红色胎记、跟她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带着笑容的女孩。

    她看到妈妈的手在颤抖,看到妈妈的眼泪流下来,看到妈妈抚摸着照片上的人,并叫道:“囡囡。”

    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或许这天下的母亲和儿女之间,在冥冥之中都有一种牵绊,所以才会在分别那么多年之后能够一眼认出她。

    舒太太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来,将这么多年对女儿的苦闷压抑和愧疚之情一起哭出来。

    “妈……”舒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妈妈的肩膀。

    舒太太抬起泪眼看女儿,声音沙哑:“舒格,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舒格也不打算遮遮掩掩了,点头说:“嗯,我知道自己可能有一个姐姐,就是那个把心脏捐给我的女孩。”

    “是,她是你姐姐。”

    不等女儿发问,她就抱住女儿,“对不起,舒格,这些日子妈妈冷落了你,那是因为妈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姐妹俩,妈妈不知道该把你当成你,还是你姐姐,妈妈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姐姐。”

    舒格也抱紧妈妈,眼泪也流了下来,“我知道,妈妈,我都明白。”

    母女两个抱着痛哭了好大一会儿,舒太太才放开女儿,帮舒格整理整理头发,泪中带着凄苦的笑,“今天是你生日,妈妈给你买了蛋糕。”

    舒格泪眼盈盈地笑着,笑中含有更大的悲凉。

    在舒太太弯身解开蛋糕包装盒外的丝带时,舒格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妈妈,你跟爸爸已经离婚了是吗?”

    舒太太的动作僵在那里。

    任她再怎么想隐瞒,现在也是瞒不了的。

    她,早在两年前,就跟丈夫离婚了。

    在赵落霞匿名捐赠心脏给舒格、舒格的心脏移植手术成功之后,被喜悦冲击的舒爸爸并没有被冲昏头脑。

    他怀疑了捐赠者的身份,也怀疑了舒格妈妈的过去。

    一个刻意掩饰和修改的过去岌岌可危。

    当初,简一宁参加完丈夫的婚礼后,就改了名字为简凝,然后远离他乡过她心中想要的生活。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认识了舒格的爸爸,舒庭伟。

    简凝本身就是个漂亮的女人,嫁给酒鬼丈夫那几年,因为生活的压力和折磨,让她瘦的皮包骨头,气色也很差,但是美丽的外表总是若隐若现。

    离开这里之后,她开始注重自己的外在和内在的提升,不仅换了名字,短短半年也让她换了一种面貌,脸上的疤痕经过几次修复也淡得几乎看不见,那时的简凝,已经完全抛开这里的一切。

    偶尔她会想起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黯然神伤,但她很快就逼迫自己忘记,没有什么能阻挡她过得更好。

    舒庭伟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精装干练又有些小女人味道的女人。

    两人在两家公司的联谊舞会认识,交谈、相识、相恋、步入婚姻,别人要花几年甚至十几年时间才能完成的过程,他们仅用了一年时间。

    婚后的幸福生活和舒格的到来让简凝真正开始相信自己已经与过去没有半点联系了,她就是简凝,她的丈夫是极其疼爱她的舒庭伟。

    后来,舒格患上心脏病,大大的打击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可即使这样,温柔体贴的丈夫和善解人意的女儿并没有让阴霾横扫这个家庭。

    丈夫和女儿的乐观也给她增加了信心,相信女儿最后定会痊愈。

    她想,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她前些年受尽苦难,才会补偿给她这么好的丈夫和女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舒格的病情渐渐加重,每当看到她没有任何血色的嘴唇绽放出笑容,眼里流露出对生命的无限渴望时,除了扑在丈夫怀里低声痛哭之外,她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在医生的建议下,他们开始向社会求助,网络、报纸、直播,能用的渠道他们几乎都使遍了。

    上天依旧可怜她,有人愿意捐赠心脏,而且通过了心脏匹配。

    因为对方是匿名捐赠,所以他们并不知捐赠者是谁。

    只知道对方是出了车祸,在还有意识时留了字条,说自愿将心脏捐给舒格。

    然而,在女儿手术结束时,怀着一丝疑虑,简凝想去见捐赠者,却被人拦下来,这让她心底的疑虑更加深了。

    几年的朝夕相处,舒庭伟怎会没察觉到她的异样。

    关于她的过去,有了一条裂缝,沿着这条裂缝,慢慢就能解开所有的疑点。

    简凝不知道丈夫知道了她的多少事,只知道,丈夫渐渐地开始疏远她,甚至连家也不回了,直到……丈夫将离婚协议书拿到她的面前。

    他说,即使离婚了,他也不会不管她们母女俩,会定期汇钱给她们。

    没给她任何的解释时间和机会。

    她知道,就算丈夫给她机会了,她又能解释什么?

    丈夫待她好,是在她最初给他印象的基础之上的好,如果连最初的东西都是假的,那么这些年来的好都是虚无吧。

    丈夫对她的好,一直以来都是建立在一个干净的过去上,但是她的真实过去,在丈夫的眼里是那样的不堪。

    原来老天爷并没有可怜她,只不过闲得无聊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也是在离婚一个多月后,她才知道,丈夫早已有了新欢,只不过那个时候舒格还生着病,丈夫觉着对不起她们,处在道德边缘地带的良心谴责期,所以对妻子和女儿都格外的好。

    可知道她的欺瞒之后,原来有多少的负疚感,此刻就有多大的厌恶。

    舒庭伟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也终于得到了合理解释。

    原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时候真的可以抹杀一切自私自利。

    知道这个事情之后,简凝不怒反笑,笑得嘲讽,似乎要笑尽天下所有可笑的事。

    她抛弃了女儿,丈夫也抛弃了她和女儿。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她脱离工作已久,养成了富贵闲态,对很多东西都已生疏,为了不让女儿有所察觉,她只能尽量疏远女儿。

    舒格含着泪道:“妈,你放心,爸爸不要我们了,以后我会养你,不会让你受苦的。”

    舒太太想起来顾言说的话,握着女儿的手问道:“舒格,你晚上是不是会做噩梦?”

    “妈妈?”

    舒格不解。

    “你快说,是不是会做恶梦?”

    舒太太的眼里写着急切。

    舒格低下头,“是,在我的心脏病好了之后,我就每天晚上做噩梦。”

    “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害了你们姐妹两个……”舒太太捶着自己的胸口,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优雅形象。

    “妈……”舒格想阻止妈妈,奈何妈妈的力气大得惊人,她只好劝慰:“你不要怪自己,女儿会心疼。”

    舒太太不再捶自己,开始低低诉说她做噩梦的缘由:“我嫁给你爸爸之前,其实还嫁过一次,你姐姐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她命苦,没有遇上一个好爸爸,他每天都喝酒,兴致高了还会去赌博,每次赌都会输很多钱,就这样,家里的钱基本上都花在了他喝酒和赌博上。

    为了你姐姐,我忍气吞声,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所以从不与他争吵,可他变本加厉,每次喝醉了没有钱去赌了之后就会打我,没有钱了也会打我,每次,都会打出血。

    你姐姐那时尚在襁褓,她目睹了一切,这些惨烈的景象在她脑海里存下了阴影,所以懂事之后她会做这些梦,可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做这样的噩梦。

    是妈妈连累了你们姐妹两个,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舒格生日这天,妈妈与她说了许多她以前想都没想到的事:姐姐的爸爸溺水而死,姐姐被别人抱走,妈妈不得不一个人在外漂泊寻找女儿,最后遇到了爸爸,就像是无根的浮萍突然抓住了一丝依靠。

    心里存着很多困惑,可她不敢多问,妈妈回忆过去时就像一只受惊小鹿,神经紧紧绷着,语言有些错乱,很多时候都是前言不搭后语,可她还是一直说,一直说,仿佛只有说完了,那些记忆才会消失。

    而她,只能静静地听妈妈诉说,时不时地拍拍妈妈的后背安慰着。

    7

    顾言那天从舒格的家里走出来之后,早就不见了齐飞的身影,门口的自行车也已不见。

    顾言也并不着急去找他,每日依旧留在摄影馆等待顾客上门。

    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

    这日,齐飞的单车停在了黑白摄影馆的门口。

    “你就是照这些相片的摄影师,还有这些安宁香,也是你的?”

    见到顾言的一瞬间,他没有任何客套话语。

    同样,他的手里没有任何照片。

    顾言却是听懂了他莫名其妙的话,淡淡道:“是。”

    这些日子,他应该就在追究她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与他的有些急切的语气相比,顾言显得沉静多了,她平静地看着齐飞,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那么,你就是落霞口中的那个好心姐姐。”

    说到这里,齐飞几乎是肯定了。

    顾言却微微诧异了一下,“哦?

    她居然说我是好人吗……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齐飞不可置否,“我看你那天跟舒格妈妈一起进去,那你对她妈妈应该很了解了。”

    顾言直言问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齐飞也不再拐弯抹角,“落霞的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指的是她的亲生爸爸。”

    “你竟然知道这么多。”

    顾言低呼,发现自己竟是小看了这个后生。

    齐飞敏锐地问道:“看来你很清楚了。”

    顾言忽然多了些玩弄的心思,她好奇地问齐飞:“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齐飞一愣,似没思考到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告诉他?

    他不知道,可他将事情理了一遍之后潜意识地就觉得这个黑白摄影馆的女老板会知晓所有事,并没想到这个女老板也有不告诉他的权利。

    顾言笑了,笑意达到眸子里,她好整以暇地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水,慢悠悠地品着。

    许久,齐飞才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我们用问题来交换问题怎么样?”

    顾言很快说出自己的条件,像是早已想好条件了,举手投足间难得地尽显一个小小无赖的情态。

    齐飞发现,他在这个女老板身上没有任何反驳的办法,因为她说的话都很合理,让他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好。”

    顾言听到他这样说。

    顾言放下茶杯,先问了一个问题,“你跟落霞认识了有半年?

    你喜欢她?”

    赵落霞曾突然不言不吭地离开半年,让她花费了一个月才找到她的新住处,而那半年里,应该就是跟他认识的时间。

    “嗯,但是她不喜欢我。”

    顾言认真纠正道:“她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喜欢一个人。”

    齐飞眼眸动了一下,问出自己的问题:“她的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

    “跟你所知道的一样,喝多了酒,然后溺水身亡。”

    “他不会游泳为什么要到河里?”

    “他会游泳,不过是醉的太厉害了,腿在河里抽筋之后又没办法离开,所以……就死了。”

    顾言解释的淡然。

    那晚男人喝的的确是酒,不过是被加了过量酒精而已,男人酗酒如命,喝了那么多酒,体内的酒精早已过量,又在水里泡了一夜,医生根本检查不出什么。

    这样的事情,只能归为意外。

    简一宁早就想杀他,所以早早准备了这两瓶为他特制的酒。

    那晚的毁容,不过是个导火线。

    因为,只要男人活着,她就逃不掉,也走不了。

    柔弱的女人被逼急了,往往会变得比一个狠辣的男人更狠辣。

    顾言解释的毫无破绽,齐飞也无法想出其他原因,心底那团小小迷雾,终是慢慢消散了。

    “你接近舒格,最初是为了帮落霞报复?

    但是你最后又不忍心了?”

    顾言又问出一个问题。

    齐飞低下头,“是。”

    “难道是你喜欢上了舒格?”

    顾言颇为八卦地问。

    齐飞抬起头,认真道:“不是,我只是不想牵连无辜。”

    “她可不是无辜,她所拥有的一切本该是落霞有的,你喜欢落霞,不为她不值吗?”

    齐飞迟疑了一小会儿,终是笑道:“可舒格没有错不是吗?”

    是的,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人就是舒格,可这最无辜的人却承担了最痛苦的结果。

    顾言笑了,脸上有种怅惘,他跟那个人的性子,还真是像呢。

    “对了,有个叫兰兰的女孩,你可认识?”

    “不算认识,她是我们班的。”

    齐飞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了兰兰这个毫不相干的女生。

    顾言漫不经心道:“她是舒庭伟新老婆的妹妹。”

    齐飞失笑道:“怪不得。”

    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又一个月后,舒格带着妈妈离开这个令妈妈伤心的城市,选择去的地方,正是赵落霞曾经居住的地方,距离黑白摄影馆也不算远。

    韩潇潇依依不舍地跟舒格道别,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让舒格不能忘了她,要经常回去看看她。

    舒格望着自己唯一交好的朋友,郑重地点了点头。

    舒太太在舒格生日后的第二天,似乎神经就已经不太正常,经常会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但有时候又会很正常,跟舒格聊天,还做饭给她吃。

    医生说,这是轻微的失心疯。

    人们对未知的东西总存着一丝敬畏,比如鬼神之说,因为从未见过,即使知道是怪力乱神, 可每当别人提起之时,心头不免多几分惧意。

    舒格的噩梦也一样,当她了解了那段往事之后,心中不再瞎想,夜里偶尔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却再没那个带血的梦境了。

    而她也在妈妈的叙述中,知道了他们上次野炊的地点,那座落败的房子,竟然就是妈妈以前住的地方,那条河,是姐姐的爸爸溺水的河。

    那个地方,在当初野炊时,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去的,她也不想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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