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居 > 穿越小说 > 风声 > 第三章
    一

    本章单说肥原,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传闻……我想说得简单一点,同时又预感即使再简单也可能是长篇大论。因为他太复杂,比我想象和感觉的都要复杂。

    说真的,我对他最初的认识与后来的印象有云泥之别,到最后我甚至都有点害怕和恨他了——因为,老是被嘲弄。我不得不承认,走近他,我感觉仿如走进一个迷宫,到处是岔路和镜子般吊诡的幻影,我的知识和智力都受到深刻的挑战、考验和嘲弄。

    有关肥原的史料记载颇多,故事里那么多人绑在一起都没他一个人多。他像个中日现代史上的名人,去中国现代史馆翻书,有关他的生平资料随处可见,多如牛毛。

    其实,肥原就是几年前来裘庄寻宝的那个洋鬼子,那个寻宝不成反倒丢下一个亡妻的倒霉蛋。再往前说,二十年前,肥原是大阪每日新闻社驻上海记者,曾以笔名中原,撰写过一系列介绍中国文化和风土人情的游记、通讯,在日本知识界颇具影响力。再往前说,四十年前,肥原出生在日本京都一个与古老中国有三百多年渊源的武士家族里,其源头是明末反清名士朱舜水。

    肥原祖上是水户的一门旺族,朱舜水参与反清复明活动失败后,潜逃日本,与肥原祖上结下因缘,后者迷爱朱的学问、思想、书法,前者要为稻粱谋,各取所需。朱一直寄居在肥原家,以讲学谋生,谈古论道,传授中国诗艺,有点现在家庭教师的意思。一六八二年,朱在肥原家中寿终正寝,然而其学问、思想、情趣、书籍,包括语言,似乎都在肥原祖上的血液里得到了永生。几个世纪过去了,肥原的祖上生生死死,迁来徙去,人非物异,但迷爱华夏文气古脉的痴情盛意却代代承传下来。到了肥原曾祖父这一代,家族里相继有人来到中国访问,亲历中国山水,带回去几船中国书画和艺术品,并在京都创办了传播中华文明的学堂。一时间,整个家族成了日本著名的中国迷和中国通。肥原的祖父生前曾三次游历中国,是日本从事唐诗研究的不二权威,出版有《诗山词海》《日本俳句与中国绝句》《唐诗宋词》《紫式部的心脉》等名篇佳作,是日本文艺界研习中国诗词不可或缺的教学材料。

    一九一四年,肥原祖父从厦门搭船去台湾,准备由台湾返回故里,不料船沉人亡,葬身大海。其在上海租界谋事的几位生前好友和同乡闻讯后,在租界公墓为他买了三尺地,立了一块碑,修了一座衣冠冢。次年,肥原父亲带着儿子来上海,为祖父扫墓、接魂。父亲带着亡灵缥缈的魂气返回日本,却把年少的儿子永久地留在黄浦江畔,陪伴祖父的亡灵。时年肥原十三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中学生。他寄宿在祖父生前的好友家里,读汉语,说汉话,穿唐装,背唐诗,诵宋词,汉化得比汉人还要汉人,以至人们都不觉得他是日本人,而是从日本来的中国人。

    一九二一年春,肥原在复旦文科师院的学业临近毕业之际,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以大阪每日新闻社记者的身份出现在上海,肥原慕名拜访。此时,往前十年,日本作为日俄战争的胜利国,在东北获得了某种无人能抗拒的权力和自由;往后十年,日本将在北国长春折腾出一个伪满洲国。总之,自进入二十世纪后,日本对华夏西国的觊觎之心,可谓见风就长,有目共睹。到了二十年代后期,岛国上下极右势力盛行,朝内朝外,民间官方,都发出强烈的声音,要将列岛塑造为一个帝国,扩军备战,力争把中国、朝鲜等国划入大日本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肥原对此予以猛烈抨击,让芥川大为赞赏。两人一见如故。

    芥川需要一个翻译陪他观光览胜,哪有比肥原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两人形影不离,逛租界,看外滩,访民居,走乡间。不日,两人又相约一起,离开上海,赴苏州、杭州等地游览。一路游下来,知根知底,情同手足。芥川回国后写了诸如《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等一系列游历散文。其中在《上海游记》中,专门有对肥原的记评:

    小伙子二十出头,却有老人般的阅历和智慧。他天性也许是个温和的人,加之知书而达理,礼仪是足够得让人觉得多了。但在言及时下国人热忱的大日本军事谋略时,他之义愤令人判同两人。以他的年纪言,义愤常常只是一份热情,兴致所来,劈头盖脑,不讲究自圆其说,也不在乎、也不胜任自圆其说。然,坐在我面前的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出乎于情,合乎于理。他读书之多令他巧舌如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他辩才之雄令人瞠目结舌,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只是,国人听了要唾骂他长了奴骨,失了大和之魂。他仿如生活于上古唐风时代,言之所及,无不洋溢出对华夏文明的向往和崇尚。而言下之意,又是丝丝相吻,声声入理。起码,在我听来是如此。我惊诧于他知识之广,思维之缜,见识之独。他驰骋于知与识间,智与慧上,思与想下,如同织网纺纱,有起有落,有藏有显;从起及落,融会贯通;由藏及显,神机妙用。如是,国人或许可以唾骂他,但断不能讥笑他。因为,他不仅有热情,更有理有据……

    这是开场白,引子,接下来还有一路的故事、例子,说得极为细详,道得甚是有兴。洋洋数千字,对肥原的赞赏可谓不惜笔墨。

    乐意写这样文字的人,自然乐意做伯乐。芥川回国不久,肥原便接到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烫金聘书。真是雪中送炭啊!因为其时肥原毕业在即,正要找一份工作安身立命。芥川赠给他的是最适用,也是最为实际的毕业礼物,使肥原终生不忘。几年后,即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芥川在家中吞食安眠药自杀,肥原闻讯,毅然回国吊唁。这是他离国十余年后第一次回国,几年前祖母去世他都没回来,足见芥川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然而,其时的肥原已经和芥川赏识的那个肥原有很大变化,待他再度离国西走时,变化又被扩大、深刻化。是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面目全非。似乎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当肥原再次进入中国时,他的真实身份已不再是什么记者,而是日本陆军部派驻中国的高级特务,有严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和明确的任务——窃取中国军事情报,为大日本帝国陆军踏上辽阔的中原陆地探路铺道,为之肝胆相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一个帝国忠臣哦!

    幸亏芥川已经去世,倘若不死,肥原的叛逆足以让他再死一次。肥原从过去走到现在,其变化之鸿之大,不亚于芥川从生到死。

    二

    芥川从生到死,是转念间的事,靠的是数以几十计的安眠药。而肥原从过去到现在,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靠的是芥川送给他的那本记者证。肥原本是生活在书海里的,在芥川对他的记评中也曾写道:

    他有一个详细的以书为伴的人生规划:二十五岁前读够一千册汉书,然后择其精良,用五年时间研读、精修,三十岁之后动笔翻译,写书,出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是肥原心仪的人生,也是让芥川称赞的。但是如今一本小小的记者证改变了他,让他走出了书海,走入了人群。几年里,肥原以上海为大本营,四处出访,向北,到了南京、蚌埠、徐州、济南、青岛、石家庄、天津、北京、锦州、沈阳、长春等地;向南,到了杭州,江西上饶、抚州、鹰潭,福建南平、福州、厦门、漳州和广东广州等省市;向西,到了武汉、长沙、宜昌、重庆、贵阳等地。每到一处,短则一天半日,长则数日连月,肥原与当地各行各业和三教九流的人沟通、接触、交流,广泛深入地考察了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地理、风俗、民情、文艺、学术等,记了大量笔记,写了大量文章。

    除了写一些突发的时讯报道,肥原还在《每日新闻》副刊辟有专栏,名为《走遍中国》,每月两篇。他真的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采访了不计其数的人,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听到看到了形形色色:风土人情、天灾人祸、悲欢离合、生死阴阳、男盗女娼、妖魔鬼怪、英雄豪杰……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这是另一本书,一本大书。大得让肥原虚弱不堪,不知所措——难以制订一个可以掌控或展望的阅读计划。他无所适从,又难能自拔,任凭一双迷途之足,不知疲劳地走啊,看啊,想啊,写啊。

    不停地走。

    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写。

    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停下来的是报纸。

    不,其实报纸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换了名头,由《每日新闻》换成《朝日新闻》,接着是《万朝报》,然后是《民报》、《创造报》、《日出东方报》,最后是《时事新报》。就是说,有停即有续;这边停下,那方续上。总之,《走遍中国》的专栏一直在走,像一根接力棒,在多家报刊中轮换交接,此伏彼起。

    每一次落都是诀别。跟老报刊诀别。跟老读者诀别。更是新肥原跟老肥原诀别。老报刊、老读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老的《每日新闻》最左。新的代表右——最新的《时事新报》最右,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就像魔鬼一样鼓动国民侵略中国。就是说,肥原与报纸和读者的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推陈出新,其实是一次次向右转。到后期,以前认识肥原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他在猖獗极右的《时事新报》上一露面便如是说: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以前太有出息。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根本里,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这与几年前,他刚开始在《每日新闻》推出《走遍中国》专栏时的论调全然不一。大相径庭。那时候,即使在一篇单纯的山水游记里,他也不能抑制对大中华的崇敬和对小列岛的嫌斥: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渚平衍处,芦荻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厚、雄健、迤逦、曲迂、幽渺,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丽、秀媚、细腻、委曲,品之如尝糖蜜,齿牙颐皆甘。以我之见,糖蜜太过于甘甜,久品无益。一个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风雅是多了,而总是少了大自然之魂,之趣……

    现在,事隔几年,肥原重游中原,笔下已是物非人异——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窝棚成片,疮脓满目……一路行之,难民结队,丐帮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张脸上都笼罩着悲绝的阴影,如洪荒降世。而高墙内,深院里,妻妾成群,婢女如云,猫狗成宠,佳肴成堆,宿鼠成硕——赛过老猫……更可恨的是,宦海里,谋位不谋事,上下钩心,左右斗角,贪赃枉法;官军里,养兵不卫国,供饷不保家,割据称雄,内战纷乱,仗势欺人,如匪如盗。更可悲的是,文人学士,有知无识,见利忘义,知识者良知荡然不存……

    统而言之,昔日有着汉唐勃发生机之古中国,因不知改进之道,故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只一味迷恋古风旧俗,贪图享乐,千百年无异,千万人一面。是故,生机日枯,腐朽日盛,终是朽成烂泥,散沙一盘……

    有人因此指责他自相矛盾,以前夸得那么好,现在却骂得这么凶,不可信。对此,他也有忏悔性的辩解——

    以前,我乃一介书生,日夜浸泡书海,凡事以书论断,望文生义。然,书里书外,实乃两界,如阴阳两界,有黑白之异……迄今,我仍懊悔泅出书海,将真相一睹。不睹,不解实情,稀里糊涂醉在书海里陶冶精神,汲精取华,自得其乐,何乐不为?为便是上策。只是,悔恨一张记者证引领我走四方,见了世面和真实。木已成舟,奈如反其道而行之?非矣。真相入目,实情刻骨,又奈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非矣!非非矣!!我心有大和之魂,岂有此理……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爱中国,只因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受了欺骗。如今走出书斋,豁然开朗,痛心之余,不甘执迷不悟。这样倒是能够自圆其说,正如芥川所说,他巧舌如簧,长于雄辩,更何况是为自己而辩,怎么会不圆?圆了的。一点豁口也没有。浑圆如初,浑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价值翻翻地涨,颇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味。陆军部正是研究了他一系列向右转的文章后,认定他是个可靠人选,才发展他入伙,委以重任。

    恩师的追悼会正是他加盟秘密组织的契机。陆军部的特务正是在芥川的追悼会上找到他,对他抛出绣球。他没有拒绝,他的感觉是宾至如归。天生我材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欣然还是欣然。就这样,他一点不痛苦地从地面上转入地底下,有如恩师芥川凭借安眠药平平静静、毫无痛苦地从阳世转入阴世一样。

    几乎有点不可思议。芥川视肥原如己,后来恰恰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者证,开专栏,加入特务组织之契机等,都是芥川有意无意促成的。世界既然这样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后来也有人把芥川的绝望和肥原的绝情关联起来,说是肥原的堕落把恩师芥川气死了。但流言而已,不足为据。公平地说,肥原对芥川并不绝情,只是决裂。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镳罢了。

    三

    作为伯乐和知己,芥川生前一直很关注肥原的《走遍中国》这个专栏,跟踪读了上面的大部分文章,并时常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中谈到它:始于欣赏,终于厌恶。在临死前半个月,芥川在接受《时事新报》记者采访时,也谈及这个话题。和以前的访谈比,芥川在这次访谈中有些话说得非常露骨,明显带有情绪。不知是因为他已经预想到自己的死期,还是因于他对极右的《时事新报》素来反感之故。两人这样说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记者: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芥川:就是今天,现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情况,《走遍中国》会“走”到你们的报纸上,而你,或者另外一个你,会来采访我,问我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记者:那么能谈一谈吗?我想您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芥川:我要说的早都说过了。你,记者,你来采访我,应该关心我,事实上几天前我才对贵报一个女记者答过相同的问题。

    记者:我很关心您,我看到了那个访谈,您说有人在往天上走,有人在往地狱里走。我就想问,您认为肥原是在往哪里走,天上,还是地下?

    芥川:当然是地下。我认为,你们的报纸就是个地狱,只有一个生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狱里的人,才会为你们写这种稿子。我知道,他现在非常适合你们。

    记者:也是大多数人。我们报纸代表的是大多数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数人了。

    记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数人之一,这也是您赏识他的原因。您觉得您会不会像肥原先生一样,离开少数人,加入到大多数日本人之中?

    芥川:不会。不会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代表的是少数人。你应该知道,我们《每日新闻》的发行量一点也不比你们《时事新报》少。

    记者:起码少了一个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记者:就是说,您也承认,肥原先生的志向已经发生变化?

    芥川:不是变化,是堕落、腐朽。

    记者:就算是堕落吧,可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芥川:我的时间非常有限,有很多比这个更有价值的问题需要我考虑。

    记者:我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所以认真思考了。我认为,肥原先生确实是行走在地狱里。我上个月才从中国回来,肥原先生带我沿着养育中华文明的黄河走了半个月,一路上我的感受就同走在地狱里一样,人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乞丐比行人还多,见了我们都排成队,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要钱要物。我觉得,肥原先生所写的都是事实,所思所想入情入理,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芥川:我也到过中国,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过,一起看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些现象。但是,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记者: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作家应该都是人道主义,为什么说他们在受苦受难跟我们没关系呢?

    芥川:难道出兵挑起战争就是人道主义?

    记者:战争?那是他们在自相残杀。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们帝国的军人还没有和中国政府军队交过战。

    芥川: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你还年轻,我想如果照此下去,你一定会看得到日中交战的这一天的。

    记者:若真有这一天,大日本皇军必胜……

    这一天说来就来,接连而来——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东北沦陷;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上海失防;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制造卢沟桥事变,开始大举进犯华北;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中国军队上下合力,大兵压上,终以溃不成军告败,致使上海、南京、杭州等要地相继失守……

    凡此种种,不一而举。

    总之,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后,中国有很多很多的这一天,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神州上下,到处都在重演重现这一天。其中,大多数的这一天均以皇军必胜告终——正如《时事新报》的那位记者所言,也正应验了肥原的预见:灭之不堪一击。

    四

    我说过,这一天很多,到了一九三七年八月,这一天自天而降,降到杭州。

    这天,一百二十七架贴着红色狗皮膏药的飞机从停泊在沪淞口海域的出云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直飞杭州,投弹无数。在敌机的轮番轰炸下,西湖岌岌可危。杭州人毕竟是受尽了西湖恩泽的,他们在弃城逃生之际,想到在劫难逃的西湖,心里格外眷恋它,或顺路,或绕道,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云集到湖边,以极大的虔诚祈求神灵保佑它。如果西湖能够像金银细软和家宝一样捎上带走,我思忖他们一定会丢下财宝,捎上它,带它走。

    手脚捎不上,也要用眼睛带走它。这是最后一眼,怎么说都是最后一眼,逃生不成是,逃生成了也是。因为,就算逃了生,活着回来,谁知道西湖会被炸成什么样?与其看一个满目疮痍的西湖,不看也罢。

    罢,罢,罢,西湖完了!

    殊不知,轰炸结束,西湖竟然无恙。安然无恙。八百亩水域,周围数十处景点景观,由始及终,未见一枚炸弹惊扰。水中岸边,景里景外,屋还是屋,园还是园,桥还是桥,堤还是堤。连一棵树都没少,一盆花都没伤,可谓毛发未损,像是真有神灵保护似的。

    是哪方神灵行了如此盛大的恩典?

    杭州人要刨根问底,好知恩图报。但挖出来的神灵却是一个狰狞恶鬼,想报答都不行。恶鬼有名有姓,叫松井石根,时任淞沪战区日军总指挥官,日后将出任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他不但是个恶鬼,而且还是个大恶鬼!那个夏天,他枯坐在泊于沪淞海域的出云号航母上,杀气腾腾地开动着杀人机器,疯狂屠杀了数十万中国军民。几个月后,就是他,直接纵容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似乎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恶魔会施恩于西湖。但事实就是如此。据史载,在松井纠集了上百架飞机准备对杭州实施轰炸的前夕,一位当时著名的日本记者突然拜访了他。此人和松井密谈的结果是,使松井命令空军在行将付诸轰炸的杭州战区图上,用粗壮的红笔画了一片禁炸区。红线几乎是沿着西湖弯曲的岸线游走的,红线之内包括了整潭西湖和周围的主要名胜。松井还在红线内留下权威的手谕:

    蔚蓝之中,有帝国美女,禁炸!违令者军法处。

    且不管拜访他的人是谁,红线总之是松井下令画的,手谕总之是他写下的。不用说,正是这条附有手谕的红线,像孙行者用金箍棒画圈护师一样保救了美丽的西子湖。

    哦,红线!弯弯曲曲的红线,像一道天然屏障,隔出了天堂和地狱:红线之外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红线之内碧波荡漾,鱼翔浅底。这是一九三七年八月的杭州的一个特别景象,有点二重天的意思,有点匪夷所思,有点可遇不可求,有点……总之是说不清。不过,有一点完全可以说清楚,就是:那个突然造访松井的著名记者不是别人,正是肥原!换言之,归根到底,杭州人要感恩的人是他,是他说服松井画下了那道紫气腾腾的红线。

    如实说,自陪芥川游览杭州后,肥原对杭州一直念念不忘,感情笃深。尤其对山青水软的西湖,更是情有独钟。他曾写过文章,把西湖比为月落人间,情满碧水……遍及天涯无觅处,读破万卷空相思……是一种独上高楼、百赏不厌的心意。干上陆军部的特务公差后,每逢夏季,他总带着年轻的夫人来杭州,一般就在西湖边包租一间屋,住上一个暑期,一边读书,一边游山玩水。游山玩水也是履行公务,看的听的都可能是情报,可以报国尽忠,也可以换到大把票子,真正是百里挑一的好差使啊。

    八一三战役打响时,肥原正和爱妻一起在杭州西湖边避暑热。一日,肥原突接上峰通知,要他尽快带人带物离开杭州。此时的肥原有多敏感啊,他马上猜测杭州要有战事了。果然,肥原回到上海即从上级那边得到消息,新任的司令官松井石根已经下令,要轰炸杭州。

    猜测一经证实,肥原备感失落,在他看来只要攻下上海,杭州将不战自降。他向上面每月一报的《战略分析报告》中,几次都这样表态、预言的。现在看来,新任的长官松井石根并没有重视他的报告。

    松井也是个中国通,早年曾担任过沈阳奉天特务机关长、关东军副司令官等职,后来又在广东、上海等地的驻华公使馆出任过武官,在华时间长达十余年,对中国之通晓程度可与肥原比一比。正因此,淞沪战争打响后,因年岁已高而退出现役的他又被召回现役,出任上海派遣军司令官。但毕竟时隔多年,对沪杭之间的新形势、新格局和现代关系,肥原自信比松井知之更多、更深、更准。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执意要觐见松井,试图说服他。

    于是,便有了如前所述的,肥原和松井在出云号航母上的历史性会晤。

    五

    以下说的更多是来自民间,不足为凭。

    据说,肥原和松井会面的经过和结果颇具戏剧性。起初,松井拒绝接见肥原,他本是特务出身,对特务爱吆五喝六的那一套,首先是滚瓜烂熟,其次是不以为然。不在乎。不怕你。松井皱着眉头对参谋官说,他有什么情报让他写成报告交上来。皱着的眉头说明松井对肥原的吆喝非但不在乎,可能还颇为厌烦。但后来听说肥原就是那个《走遍中国》专栏的作者,松井又把他当贵客接见了。

    原来,松井是肥原后期发在《时事新报》上的一系列战斗檄文的忠实读者。保驾护航者,实而践之者。两人均系支那不堪一击论的积极鼓吹者、呐喊者,一根藤上的两只瓜。松井曾在国会上多次慷慨陈词,只要南京国民政府存在一天,所谓的中国事变只是美梦而已,大东亚共荣圈将永无实现之日。多年的武官生涯,使他对南京政府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接触和认知,也使他增添了常人所没有的痛和恨,进而对南京这个城市也产生了莫名又莫大的恨。不久之后,正是他纵容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流氓地表达了他内心对这个城市莫大的恨。

    恨是撒旦。

    恨使他成为撒旦、魔鬼,人性灭绝。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松井石根以直接纵容南京大屠杀之滔天罪名,被远东军事法庭作为甲级战犯罪有应得地处以绞刑。

    但此刻,一九三七年夏时,在出云号航空母舰上发号施令的他,尽管对战事有卓越的预见性,但对自己最终的下场并无应有的预见。毫无觉察呢。

    他把肥原请上舰来,饶有兴致地带着他漫步在海风习习、凉爽宜人的甲板上,分析形势,畅谈未来。两人深有一种相见恨晚、相得益彰的感觉。只是肥原谈到拜见的具体事宜时,松井对他攻下上海,杭州将不战自降的说法一笑了之。松井把肥原带进办公室,指着一台平面宽大、立体起伏的五色作战沙盘,和一张挂在沙盘对面墙上的战情统计表,请肥原看。肥原细细看来,发现杭州苋桥机场停落着三百余架飞机,不时飞越杭州湾,投入到淞沪之战的烟空中,极大地限制了日本空军强大的威力。

    这是天上。

    地上,三个主力师已经兵分两路向上海包抄,挺进,即日便可投入战斗,另有九个师的兵力可以分三路随时向上海开拔。就是说,屯扎在杭州的兵力成了他们打赢这场战争的一大隐患。隐患不除,何以攻下上海?所以,话不是那么说的——攻下上海,杭州不战自降,应该掉个头,反过来说——要攻下上海,必先炸平杭州,铲除隐患。

    肥原茅塞顿开,明白了松井之策,旨在切断中国军队的后援线,便咬紧如簧巧舌,吞下酝酿已久的建言。只是想到美丽的杭州,天堂的西湖,他的度假胜地,即将遭受灭顶之灾,心里总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是一种盲目的丧气之状,遗珠之憾。

    心有所思,嘴上不说也会写在脸上。

    心有所思,偶有说起也可以理解的。

    一来二去,松井终于发现肥原对他轰炸杭州城的狐狸之悲,戏言道:“是否杭州城里有纤纤玉女令贤弟相思不下?”既是玩笑,肥原也笑而应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松井听罢,即令参谋官送来一幅一比三千的杭州战区图,铺张在肥原面前,请他指明心爱玉女之住址。松井说,他的空军是举世一流的,配备了世上最先进的俯瞰定位系统,只要他指明玉女家居何方,道明街巷名和门牌号,届时他下个补充命令,以玉女家址为圆心,方圆多少米内将毫发不损。说得慷慨而亲善,幽默而大度。肥原灵机一动,将西湖假想为心爱玉女,以长长的苏堤为径线,画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大圆圈,道:

    “这就是我心爱的玉女家。”

    总以为松井一定会看出这是个玩笑,终以玩笑而一笑了之。哪想到,松井不假思索地抓来一支记号笔,顺着肥原刚才比画的大致线路,粗粗实实地画了一圈红线,并在圆圈内潇洒地落下如前所表的那道手谕。

    肥原自始至终也不知晓,松井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真也好,假也罢,总之在杭州民间,不乏这种传说:西湖就是这样躲过了日机的轰炸。如果这是真的,我想真是有点令人啼笑皆非。不过,我个人觉得,这则传说正如中国多数民间传说一样,过于重视想象力而轻视了它着地的能力。我个人对肥原和松井会面经过的传闻是不大相信的。

    然而,松井下令炸杭州,肥原适时造访松井,且前者爱慕西湖,西湖终是躲过一劫,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西湖志》中有记载,肥原自己也在相关文章中提及:

    帝国(日本)之强,中国之弱,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既是不堪一击,偶尔手松软一下,网开一面,也是可以的。就像男人打女人,该怜香惜玉时不妨怜香惜玉一下。关键是有些东西是不能打的,比如杭城之西湖,月落人间之圣,阴柔之美之极,打坏了实实可惜。留下它,日后我等尚可享用,不亦乐乎哉……

    六

    自初次见面后,松井成了肥原的又一恩师,推崇至极。他用手中之生花妙笔,频频给老将军做蛋糕,传佳话,舔屁股,歌功颂德,助纣为虐。一来二往,两人交情笃厚。一天,松井在黄浦江的游艇上又接见肥原。时值皇军节节胜利之际,两人举杯频频,欢庆贺喜。席间,松井令参谋官铺开一幅肥原最熟悉不过的杭州旅游地图。松井告诉他,皇军已于一夜前轻松占领该地,他可以随时前往游览观光,约会纤纤玉女。他指着曾经画过红线的地方,对肥原夸耀地说:

    “蔚蓝之内,秋毫不犯,想必你的纤纤玉女一定安然无恙。”

    肥原以为这下终于是到了破题之时,心里不免忐忑,毕竟这是个弥天大谎。不料,松井根本不在这个问题上打圈圈,他像在有意回避,将所谓的纤纤玉女点到为止,旋即将手指头停在西湖北山路上的一处,话锋一转,介绍起裘庄的情况来。

    裘庄,一个有名的肉庄,肥原常来西湖,自然是晓得的。早些年,他甚至还经常去那里吃茶看风月,只是有了夫人后不再去。但是松井后来跟他说的情况,他是一点也不晓得的。松井告诉他:

    那庄上藏着黄金万两!

    松井是怎么获悉此事的,无人知晓,反正军队开到哪里,哪里都会冒出一批向他摇尾乞怜的奴才走狗,倾其所能取悦他,有献计献策的,有献身献宝的。有人向他奉献一个藏宝地——一个迷人的诱惑,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松井为什么不派工兵去掘宝,而是煞有介事地告诉肥原?这就说到松井的鬼心思:他想私吞万两黄金!

    派谁去?

    他想到肥原。肥原是最佳人选,理由至少有二:一是肥原常去杭州,熟悉那边的情况;二是让肥原去掘宝,容易掩人耳目。谁想得到,他会派一介书生去干这种事?这是强盗干的事,派一个书生去,对外称是为国家收集西湖文物资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能洞穿其鬼心思?根本没人会往这边想。

    凡事出奇才能制胜,跟打仗一样。淞沪之战拉锯三个多月,双方死伤近百万人,收不了场,但最后又是在一夜间收了场,靠的就是他松井突发奇招,派出一支小分队,迂回到杭州湾金山卫去偷袭登陆。正面久攻不下,双方杀红了眼,注意力都直直地盯着对方正面,谁也无暇顾及背后的无名野地。你顾不到他顾到了,悄悄腾出手,将一把匕首游刃有余地从你背心窝里插进来,难道你还能不死?除非你的心脏是不连着背脊的。

    派肥原去干这活,道理是一样的,他不是个常规人选,又是个最理想的人选。所谓理想,又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没人想得到,有出其不意之妙;另一方面,想必他的胃口不会太大,是廉价劳动力。

    果然,肥原没开口要价,他愿意白干。就是说,所得黄金将来都是你松井将军的——不是私吞,是独吞。肥原表示,如果可能的话,事成之后赏他一个公职。他似乎已经厌倦老是在地下当鼹鼠,想钻出地面,名正言顺。

    这有什么难的?好办!松井爽快地应允他,并慷慨表示:将来所得黄金财宝二八开。给人感觉,两人在这件事上都是谦谦君子,雍容而大度。只是事情本身是脏的,黑的,属于鸡鸣狗盗之事,不能揭幕,要见光死的。

    如前所述,寻宝之事终以无功告返。非但无功,还赔了夫人。瓮中捉鳖还捉不到,这事情真正是邪乎了。如实说,肥原幸亏赔了夫人,否则他休想离开此地,要不就把万两黄金找到。找不到也要变出来。变不出来,你想走,往哪里走?走得了吗?你说没找到黄金,谁相信?松井会相信吗?世间见利忘义的事多了去,更何况是黄金万两。不把东西拿出来,你就在那儿待着吧,肥原。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当四个蒙面人在黑夜里把肥原爱装怪的夫人送上黄泉路时,肥原才获得了某种走的可能。

    事后想来,裘庄之行对肥原来说无异于噩梦一场。噩梦以噩梦结束,是以毒攻毒的意思。说白了,肥原现有的一切,清正和自由,公职和权力,都是夫人用性命换来的。正因此,肥原哪能忘记夫人的死?忘不了的。如影相随。白天撞见她,夜里梦见她;睁开眼看见她,闭上目听见她;时而乘风而来,时而拔地而起;时而借物寄情,时而凭空降生……一言蔽之,阴魂不散呢。

    阴间的事情书海里找不到答案的,特高课二掌柜的权力也是解决不了的。只有一个办法,找通灵人,半阴半阳,亦人亦鬼,上天入地,化险为夷。最后在上海金山寺找到一个亲日法师,忠诚地给他超度魂灵,指点迷津。法师说,死者尸血分离,魂灵不得安生,若想安生,尸血合一是上上策。但事隔半年有余,死者的尸骨早已化为灰烬,运回国内安葬,哪里还能有上上策?不可能的,这比叫死人复生还难呢。换言之,在死者的尸骨化为灰烬之际,上上策其实也随之化为灰烬,难能成全。

    于是,只好退而求之,行下策。下策比较简单,好操作,只要找到事发现场,将死者血流之地的泥土石沙如数采之,权当尸骨筑一坟地,以安定死者流离之亡灵。后来,肥原果然是照样做了,重回凶杀现场,在那里挖地三尺,筑出一座新坟。每年到清明和七月半两个鬼节,肥原都要专程来作法祭奠。平时来杭城或周边公干,也跟回家似的,总要来打一头,报个到,看一看,问个安,小祭一下。

    话说回去,那天晚上,王田香看到肥原去湖边坟地作法,其实就是给他亡妻上坟,芳子就是他妻子。妻子死在中国人刀下,说出来挺丢人现眼的,他当然不会如实相告。

    我在想,肥原当时为什么那么积极地赶来裘庄判案,上午说下午就来了,那么兴致勃勃,除了他爱慕西湖外,还夹杂着一份对亡妻说不清的悼念之情。他想假公济私呢。他总是在找各种机会来杭城,游西湖,祭亡妻。那么好了,当顾小梦拿出四根金条要买他性命时,就不愁找不到机会了。

    七

    这不是传说,都上过报的,图文资料一应俱全。

    据载,是一九四二年中秋夜,肥原携新妻、幼女、女仆,乘一叶轻舟,在银亮暗绿的西湖上把酒问月,却再也没有上岸。上岸时四人都成了尸,气断魂飞。那叶轻舟也成了尸,没于湖底,要人打捞。银亮的月光为打捞工作提供了方便,但最终打捞上来的只有三具尸体:妻子和女儿及女仆,没有肥原。待天色明亮,路人发现,肥原之尸已碎成三段,悬于岳庙。

    令人称奇的是,四具尸首都跟传说中的武大郎的冤尸一样,黑如炭木,可见死前四人是吃足了毒药。船打捞上岸后,办案人员又发现,船底凿有一对拳头大的漏眼,凿功细致,绝不是在水下仓皇打凿的。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经过精心谋划和细心准备的凶杀案,杀手预先在酒水、零食和月饼等食物里下足毒药,四人吃了东西,呜呼哀哉后,杀手又潜着夜色没入湖底,从从容容地拔掉了事先凿好的漏眼塞子,将船沉没。杀手的水功一定不亚于《水浒传》中的阮氏兄弟,因为沉船的目的不仅仅抛尸灭迹,还要在水中把肥原沉重的死尸拖走,拖上岸。

    据后来勘案人员说,湖底有一路脚印,长七十余米,脚印深深,可以想见有两个人在水中托举着死尸,如行走旱地,一直往北山路方向走去,近岸脚印才消失。

    如果脚印留在旱地,案子或许能破,但留在雪地一样的淤泥中,想破谈何容易。侦案工作终以不了了之收场,杀手姓甚名谁,长相哪般,大概只有西湖知道。

    作为一个对西湖有恩的人,我不知道西湖在见证肥原被人毒杀、碎尸时会不会感伤情乱。但我想,我要说,人死案迷对肥原来说是十分恰切的,难道他的黑手结下的无头案会少吗?少不了的。天外有天,法海无边。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万物有万般神秘的逻辑,正如谓:你用右手挖人左眼珠,人用左手捏碎你右眼珠。这是世相的一种,不过不是那么直接、明朗而已,像暗香疏影,像暗度陈仓,是私底下的世相。

    2007年7月31日完稿

    2013年11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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