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问询-陆凌幺（下）
“关系不好？为什么？”
李修言是被火星圣殿开除的，而陆凌幺算是自己‘退学’，照理说不是应该有些共情么？
况且，这两个人是同期，后来又一同加入了红衣特战队，低头不见抬头见，无论怎么看, 陆凌幺都不该回答‘不好’吧。
“因为他不近人情。”
“哦？”安东笑了笑，“不近人情？”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人用这种话形容大夏英雄。
军队是个讲究袍泽之情的地方，如果李修言不近人情，他怎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然，大夏英雄能有今天的声望，也有宣传的因素, 可他要是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又怎么宣传？
“安东委员是想知道李修言在火星圣殿时的事情？”陆凌幺问。
“能说吗？”
虽然已经从晴那里听过一遍, 但安东还是想从自己人口中再听一遍，因为晴赌的这一切，最最核心的筹码，就是李修言。
离开李修言，她设想的一切都不成立，但据说火星圣殿有严格的保密条款。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陆凌幺道。
“李修言是虹雨星的幸存者，这点我想安东委员知道。”
“当年仙虫攻击虹雨星，没有选择占领，而是摧毁，我们措手不及，没有准备好撤离，最高联合委员会批准了‘英灵守护者’出动, 这才救下了一小部分人，李修言，就在其中。”
“依照火星圣殿的律令, 武士学徒得身世清白，与世俗社会没有牵连, 大部分武士学徒都由基因库中已经过了存放时效期，无法朔源的精与卵孕育，天生就无父无母，没有世俗关系，所以我们的名字，都以数字命名，就像我一样。”
“李修言这种情况极少，他是后天被圣殿收养的武士学徒。”
“他的成绩非常好，堪称圣殿历史上第二人，如果他不是生在这个时代，该是最优秀的武士……”
大部分内容都和晴讲的一样，直至陆凌幺说到了最末尾。
“我们都以为他会顺理成章获得武士资格，直到他遇上了终极考核。”
“终极考核？那是什么？”安东问。
这是晴唯一没有告诉他的东西。
“终极考核，是电车难题。”陆凌幺说。
“就是那个，一根轨道上绑100个人，另一根轨道上绑了1个人，必须要轧过一边的问题？”安东问。
“是的。”
“这不是无解的问题吗？”
“圣殿要考的不是如何抉择，因为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而是抉择的那一瞬间, 抉择者的心理活动。”
陆凌幺缓缓道：“终极考核会进行意识链接, 在颅内进行, 外界可以始终监控应试者的思想, 在这种情况下，应试者最细微的想法都会表露无疑，绝对无法说谎。”
“无论应试者选择的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都可以，尽管在火星圣殿的教育下，大多数武士学徒都会选择多数人，但如果你选择了少数人，也不会被视为不合格……”
“这是个没有正确答案的考试，它首先要淘汰的是优柔寡断，无法在规定时间内作出抉择的人。”
“然后要淘汰的，就是像李修言这样……没有任何心理反应，瞬间作出抉择的人。”
安东沉默了片刻。
不需要陆凌幺过多解释，他大概已经懂了。
这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李修言缺乏怜悯之心的问题——就像陆凌幺说的一样，他不近人情。
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作为唯物主义者，我们都不相信怜悯与仁慈，更不要说武士军团了。
人改变世界的动力是什么？
不仅仅是依照科学逻辑的推演与预测，更是内心的委屈、悲伤、与愤怒。
电车问题是个典型的头脑风暴，是个弱智问题。
因为真实的世界不会那么二极管，真实的世界一定可以找到第三种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只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
武士的存在，就是在真实的世界中，找到第三条路，就像焉支小队一样。
但如果，心中缺乏了破局的动力，你就是再有能力，也用不出来。
所以李修言才两次都考不过，因为这种考试，短时间内给多少次机会都没有用。
人，是很难改变的。
安东笑了笑：“顺带问一句，你又是为什么离开火星圣殿？”
陆凌幺淡淡道：“因为当火星圣殿开除李修言的那一刻，他们轧过了少数人。”
……
“我想给你看一份李修言的任务日志，陆凌幺，你需要对此做一个总体的评价，可以吗？”
“李修言不是去后方了吗？”
“这涉及到一些机密，我暂时还不能告知你，同样，关于这份任务日志的一切，你也需要保密。”
陆凌幺点头：“好。”
安东把科研船的任务日志传给了陆凌幺。
他在其中做了一些变更。
抹去了关于晴和蓝的部分，大幅修改了小绿豆的内容，只保留了李修言的个人行动，大体上就是：他被派往参毕星调查一个求救信号，然后发生了许多事情。
陆凌幺闭上眼，将整个任务日志实景重现了一遍。
“内容有残缺，安东委员。”
安东笑了笑：“你只管对李修言的行动做一个总结评价就行。”
“如果只有我看到的这部分……”陆凌幺顿了顿，继续道，“他超额完成了任务，这是典型的李修言风格。”
“所以你的评价是？”
“很优秀。”
“仅此而已？”
“如果只论任务，就是很优秀。”
“我想听别的。”安东说。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李修言的动机值得商榷，做事的手段，也有些隐患。”
“比如？”
“我认为如果李修言没有看到燕赤霞的神机百变装甲，他很有可能，在回收焉支号航行日志，确认信号源之后，选择返航。”
他说得没错，任务本身只是确认信号源的情况，没有要求李修言解决仙虫的问题，当时的情况，返航是‘正确选择’。
“为什么？”安东问。
“李修言是绝对合格的士兵，为了完成任务，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本次任务是回收信号源，也就是必须把东西和参毕星上的情况带回来，才算完成，他必须，活着回来。”
“为了这个目的，他不大可能多管闲事试图杀死仙虫，因为风险太大，这就和他当年第一次终极考核毫不犹豫选择多数人是一样的道理……两害相较，取其轻。”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猜想，我不敢肯定今天的李修言还是过去的李修言。”
“继续。”安东道。
“武士和神机百变装甲的出现，极大干扰了李修言的判断。”
“为什么？”安东问。
陆凌幺沉默片刻，道：“你知道地球圣殿与火星圣殿的理念之争么？安东委员。”
安东示意陆凌幺继续说。
“两大圣殿都认为，武士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
“地球圣殿的观点是，这个寄托，需要去人类社会中寻找，也就是……入世。”
“所以地球圣殿不从小培养武士学徒，而是后天招募，他们认为只有在人世中行走过，经历过的人，才能安放好心灵。”
“我心安处，即吾乡。”
“知道家在哪里的人才能离家，将心灵安放在滚滚红尘中的人才能离开滚滚红尘，这，便是出世。”
“这个时候，武士才能放下自我，放下私利，糅合杂念，知行合一，为苍生而战，这是再入世。”
“只有再入世的武士，才是真正的武士。”
“可地球圣殿的问题在于标准太高，很多武士入了世就出不来了。”
“所以才有了火星圣殿。”
“火星圣殿绝不入世，他们将自己视作绝对冷酷的旁观者，确切说，是高人一等的监护者。”
“他们将心灵安放在自己这里，以纯洁无瑕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那些严苛的律令也不是由圣殿要求武士这么做的，而是武士自己对自己的要求，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才能自由离开，因为当武士自己不认同时，戒律一定管不住武士，留下也没有用。”
“可这么做的问题在于，很容易培养出将自己视作神明的机器人。”
“李修言就是典型例子，他的心不在人世，也不在自己，他的心在武士本身，多年前武士跨越星河从修真虫族手中救下他的记忆过于深刻，那一瞬间的救赎感太过强烈，以至于让他将‘武士’的身份，摆在了‘人’之前。”
“这才是他无法通过终极试炼的根本原因，这种心理状态，也折射在了此次任务日志中……”
“比如，即便是装备情况不足以执行任务，他也要强行支撑，因为他认为这种事除了自己没人能做到。”
“再比如，他没有一开始就告诉宁采臣，想要救聂小倩必须把她带回大夏号，这很可能导致他们今生无缘相见，因为他担心宁采臣知道了就会拒绝帮助。”
“还比如，在知悉仙虫的情报后——即便当时情势危急，无暇细思，但在那个圆台之上，他还是请求燕赤霞引开两名元婴修士，他理应清楚，下面很可能有个过于强大修真者，燕赤霞九死一生，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一方面，这是另一次毫不犹豫选择多数者的电车难题，另一方面……他可能是故意这么做的。”
“为什么是故意？”安东问。
“因为……那枚无锋寒梅徽记，现在是他的了。”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陆凌幺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以上都是我个人的臆测，我认为无法作为评判的参考。”
“为什么无法作为评判的参考？”安东又问。
“因为我和他关系不好。”
安东笑了笑：“好，谢谢你的协助，陆少校。”
……
陆凌幺走了。
安东看着桌上投影的李修言的档案、陆凌幺的档案、东方晴的档案，揉了揉眉心。
都是些问题儿童呢。
在三份档案之后，则是一份刚刚开始起草的企划书。
《关于成立异常虫卵调查部门的提案》
晴老板建议他成立一个独立部门。
在昨天看到科研船的任务日志之后，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建议了，但是……
李修言，还是李修言。
从迄今为止的简历以及晴和陆凌幺的描述看——那什么性格上的，心理上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有缺陷是自己的事，集体的意义，本来就是扬长避短，他就算是个精神病，安东也有信心拿捏住他。
问题是眼下的事情。
无论怎么看，李修言的忠诚无可挑剔，你要让他跟白头盔说，我没有被骗，我就是受东方晴的指示，去参毕星做虫卵的压力测试，这可能吗？
他是不会撒谎的。
安东思索着，点开东方晴目前为止的调查资料，随手翻了翻。
他看到了那天科研船起飞时的录像。
她搂着李修言，在他耳边轻语：
“你回来时，我还在这里等你。”
安东想了想，拨通罗正义的通讯：
“罗将军，你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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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你想说什么？”李修言问。
“说未来。”
“什么未来？”
“我和你的未来。”
“我们能有什么未来？”李修言嗤笑一声，“你可是差点就把我弄死在参毕星上了。”
晴在扶栏上敲了敲手铐，笑道：“所以我现在是这样，现在呢……”
“咱俩马上都要被押送移交给纠察队，你只要实话实说，不会有什么麻烦，最多警告批评一下……但是我呢……”
她耸了耸肩：“我为了给你们弄出港许可，黑了至少二十个部门的服务器，还挪用了战略储备的湮灭物质……如果不是我们已经取消了死刑，随便一条，就够我死十次。”
“这是你咎由自取。”
“也对哦。”晴老板一脸哀伤道，“所以我这个心比蛇蝎毒的女人就只能一辈子关在只有厕所大的流放仓里，在暗无天日的宇宙中慢慢流浪老死……”
“但是……”
她的话锋陡然一转，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李修言：
“你呢？大夏英雄？”
“你会怎么样？你会留在大夏号上——这是我的功劳么？当然不是。那是你自己的功劳？也不是。”
“你为什么能留下来？李修言。”
“只是因为那颗只会吃饭和扮鬼脸的小豆子，仅此而已。”
“它让你再一次拥有了价值，仅此而已。”
“如果没有它，你以为你会比我好多少？”
“告诉我，大夏英雄，我们的世界，是从何时开始，变成没有价值就会被无情抛弃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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